杀虎口风云
苏承宗把油纸包揣进怀里时,指尖触到里面狼毫绘制的地图边缘,挺括如刀。巴图的驼队在太原城外扬起的尘土还没落下,蒙古汉子古铜色的脸上沾着沙砾,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风:“王爷说,苏掌柜是个靠谱的,这事儿交你,他放心。”
苏承宗望着驼队消失在官道尽头,驼铃的叮当声被北风撕成碎片。他转身往城里走,棉袍下摆扫过结着薄冰的护城河,冰面映出他紧锁的眉头。杀虎口,那地方他只在岳父的旧账本里见过,页脚用朱笔写着“路险,盐贵,人心更险”。
回到隆昌号时,账房先生正抱着算盘发愁。“掌柜的,协同庆的人又来了,说咱们订的那批湖绸要是再不交银子,就按违约算。”苏承宗没应声,径直往后堂走,推开樟木箱底的暗格,那本蓝布封皮的“盐引录”躺在里面,纸页被油灯熏得发脆。
他翻开到标注路线的那页,黑风口三个字被朱砂圈着,旁边用极小的字注着“三更过,人不歇”。这是说黑风口的匪患多在三更出没,还是另有所指?苏承宗想起巴图说的“穿官服的拿着协同庆腰牌”,突然抓起账房先生桌上的毛笔,蘸了墨在废纸上画——谭宗浚的官印边角是方的,协同庆的腰牌刻着“汇通天下”四个字,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凑到一起?
“玉贞,”他朝内室喊,妻子赵玉贞抱着刚盘点好的绸缎账本出来,鬓边还别着支银簪,那是当年岳父给她的嫁妆。“你爹去杀虎口那年,带回来的那个老驿卒,住在什么地方?”
赵玉贞想了想,指尖在账本上点了点:“好像是在右玉县,说是姓秦,瞎了只眼,后来开了家杂货铺。”
苏承宗把盐引录锁进铁盒,又往怀里揣了两锭银子:“我去趟右玉。”赵玉贞拉住他的袖子,银簪在烛光下晃出细碎的光:“非要去吗?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腕子:“隆昌号能撑到今天,靠的不是躲。”转身时,他瞥见账房墙上挂着的日历,红纸上写着“腊月十三”,离年关只剩半月,杀虎口的雪,怕是已经没到马膝了。
三日后的清晨,苏承宗带着伙计来福,驾着辆运煤的骡车出了太原城。车板上铺着层厚厚的干草,下面藏着两杆防身的短铳——那是岳父当年跑蒙古商路时留下的,枪管上的锈迹像片干枯的血迹。
走到代县地界,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车篷上,噼啪作响。来福裹紧棉袄嘟囔:“掌柜的,这鬼天气,就算到了右玉,那姓秦的老驿卒怕是也不肯见咱们。”苏承宗没说话,掀开车帘往窗外看,官道旁的茶馆冒着热气,檐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
“歇脚。”他勒住缰绳,骡车在茶馆门口停下。刚掀帘下车,就听见里面传来唱小曲的声音,是个瞎眼的说书人,手里的弦子拉得咿咿呀呀:“杀虎口,黑风口,十步一个骷髅头,盐车碾过血水流……”
苏承宗刚坐下,就有个老乞丐摸过来,手里的破碗沿缺了个角。那乞丐穿着件露出棉絮的单衣,头发像团乱草,右眼的地方陷成个黑洞,左眼浑浊不堪。“客官行行好。”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苏承宗叫店小二切了两斤熟牛肉,又要了壶烧酒,推到乞丐面前。老乞丐愣了愣,枯瘦的手指在牛肉上顿了顿,突然说:“客官是往杀虎口去?”
来福刚要呵斥,被苏承宗用眼色拦住。“老人家怎么知道?”他给乞丐倒了杯酒,酒液在粗瓷碗里晃出琥珀色的光。
老乞丐喝了口酒,喉结动了动:“这世道,除了不要命的,谁会这时候往杀虎口跑?”他左眼斜斜地“看”着苏承宗,“二十年前我在那当驿卒,见过个跟你一样的后生,也是穿着件青布棉袍,说要找批被劫的盐引。”
苏承宗的心猛地一跳:“那后生找到了吗?”
“找到了,也没找到。”老乞丐笑起来,嘴角的皱纹里积着黑泥,“他找到了盐引,却没躲过背后捅来的刀子。那批盐引上的字,是用胭脂写的,混在正经盐引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胭脂写的字?苏承宗想起盐引录里有几页纸,边缘隐约透着点粉红,当时只当是受潮,难道……他刚要再问,老乞丐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穿官服的姓谭,带刀的姓常,他们找的账册,封皮是不是蓝布的?”
热气混着酒气喷在苏承宗颈窝,他浑身一僵,摸到怀里的铁盒钥匙,冰凉刺骨。这老乞丐怎么会知道?
“二十年前丢的那本漕运账册,也是蓝布封皮。”老乞丐的声音像根细针,扎得人耳朵疼,“藏在关帝庙的香炉底下,被老鼠啃了一半,剩下的那些,足够让三个道台掉脑袋。”
苏承宗猛地抬头,看见老乞丐左眼的浑浊里,闪过一丝极亮的光,像寒夜里的星。他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在太原城外救的那个乞丐,也是瞎了只眼,说自己是户部的人,被人诬陷贪墨,还说过“账册能救人,也能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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