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最上层的窗被半掩着,窗棂旧,漆色剥落,指尖抚过会起屑。一个白衣人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壶温着的酒。他捏杯的手指极细,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茧,那茧不是练兵的茧,是拿笔的。他抬眼望去,目光越过屋檐、梁柱与街巷,落在北门涌入的黑甲之海上。那黑甲之海在冬日的阳光里发冷光,像一整块移动的铁。
张绣站在他身后一步,手按剑柄,胸膛起伏粗重。此刻,他的“勇猛”竟在这宁静的楼上显得笨拙。他盯着街上那骑在赤兔上的人,牙齿咬得很紧,青筋在鬓角隐隐跳。
“军师。”张绣低声,“他进来了。”
“嗯。”白衣人垂眼,杯里酒色清,映得他睫毛也清。他把盏轻碰桌沿,发出一点脆响,“他不止进来了,他还笑了。”
张绣没懂。他不常懂这位军师话里那些像烟一样缠绕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心里那股憋着的火被这笑挑起了风。那笑像在说:“你不过如此。”
白衣人看他一眼,眼里有一点像雪的东西——不是冷,仅仅是干净:“越是这个时候,将军越不必恨。恨是最好的饵。”
“我不恨。”张绣抿住唇,指节发白,“我只想赢。”
“赢不在此刻。”白衣人搁盏起身,衣袂微动,唇角乍有一丝笑,却不是对自己人那种温的笑;那笑像两片薄薄的刀片相触,无声却冰,“虎喜欢直道,喜欢在阳光底下奔跑。我们不必与他赛跑,我们只要把路做窄,把阳光拿走。把笼收好。笼不必坚——只要看起来没有。”
张绣“嗯”了一声,仍忍不住看向窗外。他看见吕布入城的队伍像一条黑龙沿街蜿蜒,首尾相连。那条龙的龙首昂着,龙眼半眯,龙牙在光里闪。他看见城北门口旗帜翻滚,守门的偏军与后队分列两旁;他看见街角的那个卖酱肉的摊儿空无一人,肉案还湿着,刀还插在肉里;他看见风吹动一只剪纸的燕子,那燕子歪着头,好像在看他。
“将军。”白衣人轻声,“去吧。按我们定的法——让他进,再关门,再点火,再响鼓,再出枪。记住一句话:不要与他比勇。你是枪,不是熊。”
张绣深深吸气:“诺。”
白衣人走回窗前,重新端起杯。杯沿在他的指下轻旋,酒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他目送张绣下楼,听着他一步步走远,木梯“吱呀”的声,像年岁被人用指甲一寸寸刮过。他把杯轻轻举起,对着窗外远远地倾了一个角度,那角度像无声的祝酒,又像是在向谁致意。
街上,吕布的队伍已经推进到第二个街口。第一条街的沉寂让士卒们的笑意从唇边一直漫到眼底。有人忍不住轻声说了句俏皮话,旁边人笑骂“闭嘴”,笑里却也藏不住得色。张辽立在城门里侧,刀横膝上,眼睛不动,耳朵却像猫一样灵。他听见远处东南角忽然起了两声极轻的铁器相击之声——“叮”“叮”。那声音很轻,轻到像两只蜗牛用触角碰了一下,然而那碰撞比战鼓还扎他的耳。他猛地抬头,正看见城楼阴影里有一只鸦忽然振翅,黑影一闪,竟不是飞起,而是斜斜地扑向城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关门!”张辽几乎没过脑子,声音已经炸开。他的手比话更快,刀在手,马一夹,整个人像箭射出,直扑城门绞盘。高顺那边几乎同时怒喝“盾阵——”,盾墙“啪”的一声合上,陷阵营第一列重盾落地,铁足钉进青石缝。
吕布回首,目光如电。陈宫的心在这一瞬竟怪诞地松了半指——至少,这声“关门”不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可就在这时,城门两侧沉默如石的门洞里忽然响起低低的机括声,像有人压下了一道很久没动过的弓弦。随后,“轰”的一声,北门两侧的暗槛同时落下,厚重的横木从墙内滑出,像两道猛然伸出的臂,狠狠地拍在门扉上,把半开的门在半息之间封死。
城内,风忽地停了一瞬。那一瞬之后,风回来了,但方向变了。它不再从门外吹进来,而是从城心向四面卷。卷起的不是尘土,是一层看不见的压力:从高处压下,逼得人胸腔发闷。
“鼓——”遥远处某个高台上,一记鼓点重重落下,像把一颗大石投进井里,沉声直砸到井底。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巷口里齐齐响起次第相接的鼓音,密如雨,疾如刀,像从一张看不见的网的每个眼里同时敲出千百只小槌。并州军在街上,黑甲如海;鼓声在街外,像四海一齐涨潮。
吕布把画戟竖起,戟锋转了个微不可察的圆,光沿着刃背走了一圈。他的脸上没有惊色,只有眼睛里极细极细的光收拢成一点。“有意思。”他低声。
“主公,”陈宫压住因鼓声而发颤的嗓子,“退——”
“退无可退。”吕布淡淡道,“门已锁,退即乱。乱则死。此城既设笼,便是要我们惊惶。人若不惊惶,笼便只是几根木。”
他一夹赤兔,马首一偏,画戟斜指,声音往前压去:“高顺!四角固守,巷口筑垒!张辽,门里布拒马,死守门闩!臧霸,取三十人入右巷,若有伏,斩其旗手!其余——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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