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十三起身:“早些睡。明日还要跑阵。”
吕飞躺在草垫上,背上的伤在每一次呼吸里发着钝火。他侧耳,马厩里马鼻低低喷气,偶尔有马蹄在木板上摩擦的轻声,像有人在沙地上写字。营外的夜风把些许青苔与泥土的气息吹进来,混着药酒未散的辛辣。他合上眼。许久之后,他像从很远的地方听到自己的心跳——比鼓慢,比风重。
在半梦半醒里,他看见白门楼的风、看见兄长的背、看见今日庞温落棍时的眼,冷且净。那些影像在他脑海里一层压着一层,压出一枚新的印子: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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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未亮,号角唤人。铁血营出操。绕营三里,卢飞咬牙跟着队列,肺在晨雾里像被刀片划过般生疼,背上每一步都像在撕皮。他没有掉队。跑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瞥见庞温朝他瞥了一眼——不冷不热的眼里,似乎比昨日多了一丝可以被称作“还行”的东西。
晨操毕,庞温命人卸下中军帐前沙盘。张辽立在沙盘另一侧,手抚案角。他的目光扫过阵列,落在吕飞脸上,停了半瞬:“出列。”
吕飞步出,心提了起来,不知道又犯了何错。
张辽用指尖在沙盘上一点,灰白的宛城在沙中立出一圈轮廓,北侧山谷、东南小河、南门小市,皆以小石标示。“宛城以南,白波谷一支游骑常出没于山谷,扰我粮道。昨夜斥候回报,他们更换了出入小径。庞温。”
“在。”
“择十骑,三更前出,侦明其新路径、伏哨位置,鸡鸣前回。”张辽顿了顿,看向吕飞,“你为十骑之首。”
庞温眉微挑,却没说话。营列里有一丝细不可闻的轻响,像有人不自觉地吸了一口气。吕飞心里那根弦骤然绷紧:“诺!”他声音比想象中更稳,仿佛那十军棍在背上留的不仅是痛,还有某种被钉入的支撑。
“记住任务的三条。”张辽道,“一,侦,不战。二,活,不逞。三,回,不迟。回来的人,记军功一等。回不来者……”他没把后半句说完,只把手从沙盘上挪开。那只手背青筋起伏,像一道绷紧的弓弦。
“诺。”吕飞抱拳,眼睛里燃起火,火却不再像昨日前来的那种炫目,而象是被风吹得极低的一束,紧紧护在胸腔里。
张辽的目光仍平静:“庞温,此人昨日受罚十棍,今日仍未掉列。你盯着——若他胆子大过了脑子,当众把他的胆剖出来晒一晒。”
庞温简短应命:“得令。”
“去。”张辽收回视线。
吕飞退出列队,心跳在胸腔里砰砰撞击。他刚转身,忽听身后张辽淡淡一句:“吕飞。”
“在!”
“你的枪,只看到了枪尖。”张辽的声音像风过冷铁,“看风、看沙、看你身侧兄弟的肩胛。什么时候,你的枪里有了整个战场,你才算入门。”
“末将受教。”吕飞抱拳,指节在掌心里微微发颤。他忽然想起院中练武、暮色像酒的那些日子;想起昨夜陆十三说“阵比人重”;这句点破,像把他脑里那些散乱的线,一下拧成了绳。
庞温带人回营,按次序点选。他挑了八名老卒,两名新兵。吕飞看着那八双被风吹得生出裂纹的手,心里没有怯,只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固执在慢慢凝固:“庞曲长,请给末将最熟悉地形的两名老卒。”
“嗯。”庞温看他一眼,眼里掠过一丝快意,“知道要借人脑子,不错。你带陆十三、孙槛。”
陆十三抿唇一笑,冲他竖了竖枪杆,孙槛只是沉默点头。他们回营拆去多余的甲叶,换上黑灰的短披,马嘴缠布,蹄下裹麻。吕飞把那杆枪抹了一遍又一遍,抹到杆木上的纹理线条像河床里的水道。他把杆尾绑上一缕狼尾毛,那是他从老家带来的,还是孩提时兄长挂在他腰间的护符。他用力打了个结,结紧到指尖发红。
傍晚,出营的时候,天正压下来,西边云像垂落的铅。他们十骑如影,顺着营外小路滑下去,进入宛城南的丘陵。山谷里草木茂,冬叶落尽,枝条像一只只伸进夜色里的手。风把枝条轻轻拨动,发出细碎的沙沙。
陆十三在前,走得像水。他每一步落地的位置都算得刚好,落叶不会碎,泥不会溅。孙槛在后,负责断尾,时不时转身,像狼回头看身后的风。吕飞夹在中间,尽量让呼吸与马的鼻息合拍。昨夜庞温说:“侦骑不是英雄,是影子。”他把这话往心里按,用力按,按到骨头都记住为止。
山谷的最窄处,出现第一支伏哨。两人,倚在石上,火星在掌心里开开合合。陆十三的手在半空一挥,十骑同时停住,停得像一条被按下的蛇。吕飞看见那火星映在对面人的眼里,像两片漂着红光的薄冰。他抬手比了个“绕”,陆十三点头,身形没有任何多余的弯曲,像一缕风穿过树缝。
他们避开第一处,再绕过第二处。每绕过一次,吕飞心里的那束火就稳一分。他开始在背后的小袋里摸索粉笔,在石上画下伏哨位置、路径走向,线条极淡,像风吹过的痕。他忽然明白张辽为何说“看沙”——沙纹与风走,总不说谎。路径被脚印踩出浅浅的陷,有的陷脊深,有的浅,深者人多,浅者人少,旁边折断的枝条指着方向,像一个个惯于沉默的指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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