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的声音在堂中回荡,沉稳而威严,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松弛。众人纷纷搁笔起身,或整理案头,或轻声交谈,一时间堂内又恢复了适才未有的生气。
申时行也将笔缓缓搁下,指尖还残留着墨迹的温润。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微僵的肩背,目光再次掠过案头那方青瓷笔砚——一切都如此井然有序,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从未离开过。
“申侍讲。”一个清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见是一位身着浅蓝官袍的年轻官员,面容清俊,眉眼间透着书卷气,手中捧着一卷册页,正向他微微欠身。
“在下李若愚,刑部观政转调翰林,上月刚入职。适才听闻你是徐阁老门生——哦不,是袁炜公高足,失礼了。”对方语带笑意,却并无轻慢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子真诚与热络。
申时行拱手还礼,淡然一笑:“李兄客气了。门生之说,不过是外界臆测。我不过一介寒士,侥幸得蒙师长垂青,哪里称得上什么‘门生’。倒是李兄,刑部转调而来,必是文章锦绣,才识过人。”
李若愚闻言,脸上浮现一丝腼腆,摆手道:“哪里哪里,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倒是申兄今日在文渊阁检视《洪武宝训图说》,听说极为细致,连装裱接口都一一过目,连徐阁老都赞你‘眼力老到’。”
申时行微微一怔,旋即摇头:“不过是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那图册乃太祖圣迹,进讲经筵,关系重大,岂敢马虎。”
“正是这份沉稳,才叫人佩服。”李若愚点头,忽而压低声音,“不过,申兄初来乍到,有些事也需留意。那位绯袍大人——姓赵,名元礼,是詹事府旧人,颇有些背景。他素来看不惯新人,尤其不喜袁炜公一脉。你今日被他刁难,也不算稀奇。”
申时行眸光微沉,却未显愠色,只淡淡道:“多谢李兄提醒。不过,我既入翰林,便只专心典籍文章,旁的事,能避则避。”
李若愚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一笑:“好一个‘能避则避’。申兄这份心性,倒是难得。”说罢,他拱手告辞,转身融入堂中渐起的谈笑声里。
“申侍讲,可要一同用膳?”侍讲学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身,见对方已换了件素色常服,面容依旧清癯,却多了几分和煦:“多谢大人,只是……”
“只是什么?”对方笑问。
“只是初来,不知规矩,怕贸然同席,失礼。”
“无妨。”对方摆手,“翰林院虽重礼仪,却也不拘这些虚文。何况你今日才当职,理当熟悉同僚。走吧。
屋内已坐了几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起身招呼。申时行一一回应,目光扫过众人,心中渐渐安定。这里虽是庙堂之地,却也有几分书斋的烟火气,不似他想象的那般森严冷硬。
用膳时,众人闲谈些典籍逸事、朝堂掌故,申时行虽偶有插话,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谦逊。他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但在这谨慎之下,却有一股暗流般的笃定——他属于这里,属于这浩如烟海的典籍,属于这沉静而庄严的翰林院。
暮色渐浓时,众人散去。申时行独自走在回廊下,青石板路被夕阳镀上一层暖色。远处传来更鼓声,沉稳而悠长。
几位埋首的编修无声地站起身,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陆续向门外走去,准备去寻那点短暂的歇息与裹腹之物。申时行也随着众人起身,正准备走出这堆砌着书卷重量的房间。
“申侍讲,”一个并不算高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叫住了他。是掌院学士高拱。他已从书案后站起,面色依旧沉肃,眼神锐利地扫了过来。
申时行心头一紧,面上却维持着从容,立刻停步转身,深深一揖:“下官在。”
高拱并未多言,只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然后便背负双手,步履沉稳地朝后院他自己的公事房走去。
申时行落后半步,紧随其后。皂色官靴踏在青砖上,只有极轻微的声响。穿过一道门廊,转进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高拱推开一扇虚掩的朱漆木门,迈了进去。
这间公事房比方才的正堂小得多,但同样整洁异常。靠窗一张大书案,堆满了文书卷宗,壁上挂着一幅气势雄浑的山水,墙角设一紫檀木书架,书籍码放得如同刀切斧削一般整齐。空气中除了墨香、樟脑味,还隐隐透出一种冷峻的气息。
高拱径直走到书案后坐定,并未立刻开口,只是将案上几份文书稍稍归拢了一下。这短暂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纱网,笼罩在申时行身上。他垂手肃立,心知掌院学士单独召见,绝非寻常问候。
高拱终于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落在申时行脸上,开门见山,语调平直却字字清晰:“今日初入翰林,感觉如何?”那审视的意味,几乎穿透了申时行的官服。
申时行略一沉吟,恭敬答道:“回大人,院中典藏浩如烟海,规制谨严,同僚恪尽职守,下官感佩之余,唯恐学识浅薄,有负皇恩与大人提点。”他的回答四平八稳,紧扣职责,回避了诸如先前那绯袍官员不友好言行之类的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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