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行紧跟着引路的内侍,步履如常,心跳却在胸腔里沉沉撞击。那扇沉重的宫门在身后阖上,发出闷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惨白光亮,也将廷议上那股无形的威压重新聚拢,浓缩在这通往文渊阁的回廊之中。脚步踏在平整却略显潮湿的金砖上,声音清晰得过分,更衬得气氛压抑。
文渊阁的值房并不奢阔,书卷的陈设气息浓郁,但此刻空气却像凝固了冰凌。徐阶已端坐在上首紫檀木书案后,手中随意翻着一本奏章,见他进来,只微微抬了抬眼皮,神色平静无波,丝毫不见廷议时的交锋凌厉。
“见过元辅。”申时行躬身行礼,一丝不苟。他能感觉到徐阶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顿了片刻,如同在掂量一件器物,细致又漠然。
“坐。”徐阶指着案旁备好的绣墩,声音低沉平稳。“汝默来了。今日之事,想必你也目睹其详。”他并未过多寒暄,径直切入主题,手中的奏章轻轻放下。
“是。”申时行依言坐下,只挨着半边绣墩,姿态恭谨拘束,“陛下以社稷安危为念,元辅老成持重,顾全大局,学生叹服。”
“大局?哼。”徐阶轻轻哼了一声,这声音极细微,却像一根冰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哪里真有纯粹的大局?无非是一个选择,一个代价罢了。”
他微微前倾,双手置于案上,目光如古井深潭般锁住申时行:“陛下要的是稳定,是不生事。他看到了南边北边的烽烟,看到了朝堂上倾轧的苗头若变成燎原之火,烧毁的是谁的脸面?是社稷?更是天子之威!
高肃卿只懂穷追猛打,不知急流勇退;只知争权,不知惜身。他用‘根本’来压陛下,却不想想,在陛下眼中,真正动摇根本的,是那点无根的流言,还是朝堂因此陷入口诛笔伐的泥潭?是几个御史的狂悖,还是整个文官体系的颜面和忠诚受到质疑?”
这番话抽丝剥茧,阴冷刺骨,将廷上那番冠冕堂皇的“大局为重”、“安定朝堂”之论背后的权谋算计、帝王心术彻底摊开在申时行面前,令他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徐阶看透了一切,利用了高拱的急切,更精准把握了皇帝对失控风险最深的忌惮。
“学生……愚钝。”申时行喉头有些发干。
“愚钝?呵,”徐阶似乎对申时行的谨慎反应并无不满,反而露出些许更深的意味,“能在风暴中心毫发无损,又能得‘龙腹之鳞’的位置,这岂是愚钝可为?”他再次点出了那个隐喻!申时行心跳几乎漏了一拍,看来自己那点自以为隐晦的感受,并未逃过这位老狐狸的眼睛。
徐阶不再看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似教导:“龙腹之鳞,看似脆弱,依附龙躯;实则进退裕如,在风浪中亦能保全。关键在于位置,在于对龙心起伏的一念洞察,更在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写什么,又不该写什么。”
他话锋一转,点出了正题:“陛下旨意很明确了,要内阁‘明发一道训诫给都察院及各科道言官’。这‘训诫谕’,便由你来起草。旨意有三重用意,你心中要有数。”
徐阶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如同淬炼过的金石:
“其一,表面文章。要严厉!斥责捕风捉影、构陷倾轧、党同伐异、动摇人心。措辞要堂堂正正,凛然不可犯,引经据典亦无妨,务必使人读之心生敬畏,仿佛陛下与内阁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这是堵悠悠之口,是做给百官和天下人看的门面。”
“其二,定调定音。陛下已金口玉言判定此事为‘捕风捉影,究系小节’!那么训诫中必须反复点明、强调这一御裁定论。将昨夜风波彻底定性为无端生事、琐碎无谓。这是釜底抽薪,断了任何想翻案、彻查、延伸的根!记住,定性,比惩罚重要万倍。”
“其三,悬剑示警。”徐阶的眼神陡然锐利了几分,“‘一经查实,定严惩不贷’,这八字是关键!要写得格外有力。查什么?自然是‘再有不法’!但更重要的是——它是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未曾落下的剑!
申时行屏息凝神,将每一个字都刻入脑中。这份谕旨,看似寻常训诫,实则是徐阶政治手腕的精妙体现:一面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定高拱的诉求,一面又巧妙地借题发挥扩张了对言路的控制权,还在皇帝心中巩固了顾全大局的形象,更将高拱打上了“不识大体”的标签。
“学生明白了。只是,”申时行微微踌躇,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这谕旨名义上针对昨夜之事,实则…是否过于泛化?科道言官行使言责,向来风闻奏事……”他是在试探徐阶对言官打压的界限,也是为自己可能背负的苛责清议留点余地。
“风闻奏事,乃祖制所定,非是让彼等党同伐异、挟私泄愤的护身符!”徐阶断然截住他的话,语气转冷,“如今国事维艰,要的是同心协力,不是鼓噪生事!老夫身为首揆,统御百官是陛下的托付。这份训诫,既要打掉高拱想掀起的这场风波,更要借此事,给朝堂立个规矩,收一收某些人越来越不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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