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昏暗的书房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尘埃气息。司马光的案头堆积如山,纸页凌乱。他指尖紧握着一支朱笔,眉峰紧锁如同铁铸。
连日来,他调动了自己在开封府、御史台乃至三司的几乎所有可靠人脉,如同一个执拗的老工匠,用锤子和凿子,一点点撬开隐藏冰山下一个个案件。
冰河漕案(即德宁侯赵克修勒索案)率先有了硬证:一名在汴河上跑船多年的老漕工,在开封府推官秘密查访时,拿出了德宁侯府属吏强行征收“安稳银”后开具的,带有独特侯府暗记的“水引”(凭证)。
随后,西京劣钱案的关键证物——一批铸有模糊重影、明显私铸的“昌平郡王府采买钱”,也被他的故旧冒险送来。
最惨烈的还是那条人命——在开封府衙役严密保护下,那个被踏死商贩的寡妻,以头抢地,涕泪横流地讲述了那五十千铜钱如何被强行塞到她手中、郡王府恶奴如何威胁她们一家连夜滚出汴梁的经过。
那妇人枯瘦手臂上露出的鞭痕和怀中两岁孤儿惊恐的眼神,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了司马光心头最朴素的良知——“天子犯法,庶民同罪”!
然而,随着铁证一件件出现,一个令人窒息的事实也愈发清晰地摆在司马光面前:这才是宗室问题冰山一角。他起初的目标,只是想查证韩绛(通过匿名方式)提供的几条线索。
但当他的手指真正触碰到那些腐烂的链条时,他才骇然发现,其下盘根错节的庞大与丑恶,远超想象!
嘉王府侵占的官田和“强买”的民田,牵连地方官员十余人之多!开封府内为其打点官司、包庇纵容的,不止推官一人!
德宁侯赵克修的“安稳银”也非一人所吞,从漕司小吏到沿岸县令,早已结成了一张勒索分肥的肮脏利益网。而被他触及最多的嘉王府、德宁侯,仅仅是宗室群体中显露出来的几个“烂疮”罢了。
在他触及不到的阴影里,安肃郡王赵从郁在河北放贷盘剥、逼死佃户;高平侯赵世昌在江南私开税卡……他案头的名单越列越长,牵连的宗室勋贵已有七八家!
更让他心头沉沉下坠的是另一个名字:曹家!嘉王妃乃已故曹皇后(仁宗曹皇后,英宗养母,治平四年为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德宁侯赵克修的夫人,亦出自曹氏旁支!一张由姻亲、故旧、恩荫织就的巨网,早已将这些宗室贵戚与两朝外戚曹家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这已不再仅仅是赵家内部的问题,而是触及了大宋王朝勋贵集团中最有权势的那一批核心利益的根本!皇太后曹氏!
司马光握着早已冷却的茶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位曾经垂帘、至今仍对宫廷和部分朝臣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皇太后,正是这座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权力冰山的核心之一!
他查嘉王、查德宁侯,无异于在动曹家的羽毛!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压力,已悄然向他压来。
今日早朝后,他去枢密院查阅一份旧档。刚迈出宫门,内侍省副总管便追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黑漆食盒。
“司马大人留步!皇太后仁德,念及大人连日操劳,特赐闽南荔枝一碟,金丝蜜枣一盘。太后有言,天时渐燥,请大人务要善自珍重,理政之余,当注意将养精神。” 内侍总管笑容得体,眼神却幽深得探不到底。
司马光躬身谢恩,接过那食盒。盒是前朝旧式,红木漆绘着繁复的缠枝莲花纹路,莲叶之下,几条肥硕的金鱼游弋,栩栩如生。食盒入手,冰冷沉重。
他回到自己的书斋,默默打开。那几枚鲜红饱满的荔枝如同滴血的心脏,蜜枣的金黄刺眼,摆放在那色泽明亮的瓷碟中。
他没有动那些珍贵的果品,只是默默地盖上了食盒。这哪里是赐食?分明是示警!是那位居于慈寿宫深处、此刻依然能拨动朝局的老太后,用一种极其含蓄却又无比清晰的方式,在警告他:够了,停下。适可而止。再挖下去,就是掀翻了勋贵阶层的桌案,就是捅破了天!
是夜,中书门下后堂,韩琦的私宴。受邀的除了司马光,还有抱恙在家多日,今晚才现身的老臣富弼。桌案上只有清酒几盏,几样时鲜小菜。屋内气氛如同窗外的天空即将暴雨前的宁静和压抑。
“冰河漕案、西京劣币案、嘉王府侵田案……君实,你连日辛劳,已是满城风雨了。”
坐在主位的韩琦,这位两朝首相,头发已经全白,精神却依然矍铄,他看着司马光,目光深邃如古井。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难以言喻的份量:“此案再往下查,恐非开封府之力所能及。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一旁一直沉默,面色略显苍白的富弼缓缓放下茶盏,他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目光却投向书斋一侧悬挂的前朝《鱼藻图》上那游弋沉浮的鱼群,仿佛在看朝堂众生相:“浊浪滔天,非一木可支。君实之心日月可鉴,然……水至清则无鱼。社稷承重,需有定海神针,而非徒增倾覆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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