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十一月底,汴京已入深寒。寒风卷着灰色的云层堆积在皇城上空,连皇宫檐角的瑞兽都显出几分瑟缩。颍王府书斋内,火盆烧得通红,金丝银炭偶尔爆出细碎的火星,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室内的那股刺骨的寒意。
赵顼端坐于宽大的紫檀书案之后。案上,是一份用朱砂密押封口的文书,来自三司度支司。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冰冷沉重的纸页,目光如刀,逐字钉在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墨字上:
“根据初步核计治平二年岁末,三司总入五千八百二十六万贯,总支出六千九百九十七万贯,实亏空一千一百七十一万贯有奇。内库并各地藩库告急,边军粮饷、岁币、河工各支项皆悬空待填。”
一千一百七十一万贯!这个庞大的、几乎相当于国家一年财政收入六分之一的赤字数字,如同一块寒冰铸成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年仅十七岁的颍王心头。
纵使他心智远超同龄,纵使灵魂深处铭刻着后世的经济常识,此刻也不由得从肺腑深处泛起一股彻骨的冰冷和荒唐的失重感。“嗬……” 一声极轻、几乎无声的苦笑溢出唇齿。他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指尖冰凉。
窗外风声呜咽,卷起几片枯叶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碎响。他盯着案头摇曳的烛火,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团温暖的光晕,望见了大宋这个巨大摇摇欲坠的王朝骨架随时准备轰然倒塌。
这局面,岂止是“烂摊子”能形容?父皇(英宗赵曙)励精图治之心他深知,然濮议经年、天灾频仍、宗室虽裁却远水难解近渴……这积弊已是冰冻三尺!有时候,真想……撂了这担子,挂冠而去…… 这念头一闪而过,如同溺水者脑中掠过的微茫幻影,旋即被更深重的责任压碎。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重新聚焦于那份染着朱红的赤字奏报,视线最终落在了“支出”项下占比惊人的“盐引贴补、盐政虚耗(折计约三百五十万贯)”
这一条。赵顼的眼中锐芒一闪,唇边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盐!这大宋财政身上流淌着黑血与白骨的怪物!
“是啊,官盐不畅,私盐泛滥……引价虚高,贴补无算……这才是真正的作死之道!”他低声自语,指节在“盐”字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微凹的指痕。
翌日,书斋内茶香氤氲。侍讲学士韩绛应召而来,与颍王赵顼隔着小几对坐。一只红泥小火炉上煨着建盏银毫,茶汤翻滚,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暂时隔开了窗外侵肌的寒意。
“韩师傅,司马公近况如何?”赵顼执壶为韩绛添上热茶,动作从容,语调闲适,仿佛随口问起一位长辈。韩绛接过茶盏,暖意入手,神色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沉重:
“回殿下,司马君实……风头虽劲,亦如身处沸鼎。自‘五代而斩’新制颁行,宗室怨气冲天!即便有太后临门怒斥在前,仍有暗流汹涌。尤其那些受罚的勋贵及其门下,弹章、流言、甚至一些鬼蜮伎俩,层出不穷。君实性情耿介,虽不惧此,然终日忙于应对口舌官司,心力耗损亦是极大。况且……”
韩绛顿了顿,声音更低,“陛下(英宗)虽痛下决心推行,然朝中明枪暗箭、宗室反弹压力,陛下亦颇感棘手,对新议诸事尚未有万全定策。”赵顼默默听着,指腹轻轻摩挲着温热的茶盏边缘。他目光投向窗棂上的冰花,仿佛在看司马光那倔强而孤独的身影。
“一身正气,铁骨铮铮。”赵顼轻声喟叹,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重,“司马公其人,实乃国之瑰宝。若能远离京畿纷扰,寻一方净土,沉心着述,必能成就名垂青史之伟业。”韩绛微讶抬首,不知颍王此时提及此话是何用意。
赵顼不待他询问,话锋一转,眼神清亮如洗,直指核心:“老师可知,何为国朝立身之基?是礼法伦常?是财赋钱粮?学生以为,归根结底,皆在‘法度’二字!有良法,方有善治!”
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向韩绛:“然观我朝,《宋刑统》虽集大成于太祖太宗,然百年以降,世事变迁,其文繁律密,或有滞旧;惩处过苛,恐失仁恕;更有诸多新情未备,实需精修详定!此乃关乎社稷万民之千秋大业!”
“老师”赵顼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具说服力的真诚,“学生斗胆建言:若此时,由父皇下旨,延请当代文宗、律法大家司马光司马公,与理学宗师程颢和程颐二位程公,远离朝堂是非之地,共赴西京洛阳旧都,设立书局,主持重修《宋刑统》!”
“洛阳,物阜民丰,文脉昌盛,更少京城繁杂搅扰。三位礼法大家皆学问精深、德望隆重,一执春秋笔法明断善恶,一持天理人情推演仁恕。
若能将理学精义融于律法条文,使其更合时宜,更具教化,更彰仁政!如此煌煌巨着,岂非泽被千秋、永铸国本之无上功业?!此等青史盛名,必契司马公追求道统、程公精研天理之本心!岂不胜过在京中与那等跳梁之辈徒耗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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