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斋内,茶汤已冷。炉火暗红的光映在赵顼年轻却忧思重重的面庞上。那个浓墨写就的“盐”字,此刻更像是大宋肌体上一块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疮痂。
“盐政之弊,积重如山,非一日之寒。”赵顼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沉重,
“老师久历外任,比我更清楚:这千万亏空中,三百多万源于盐政虚耗!官盐引价高悬,盐商运销层层盘剥,私盐则如野草燎原……其根结何在?”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韩绛,不待其回答,便自问自答:“其一在于人祸!”赵顼的指节点在那个“盐”字中心,“盐场盐户,世世代代被死死钉在灶户簿上。丁男一入盐籍,终身不得脱!
老师应见过淮南、两浙盐场景象——父老佝偻,壮丁熬红双眼,日夜围着烟熏火燎的盐灶,煎骨熬髓,所得几不能糊口!稍遇风雨灾病,卖儿鬻女,逃绝户者十之三四!朝廷收其盐如收其命!此等‘牢狱之户’,焉能不生怨怼?
不逃则私卖以求活路!这才是私盐屡禁不绝的根本!吏治更是腐朽透顶,盐官盐吏,上瞒下贪,克扣盐斤,加耗勒索,视盐户如牛马,视朝廷盐纲如敛财门径!底层盐户苦状,中枢不闻不问,地方官员为虎作伥!盐政焉能不坏?!”
赵顼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悲悯:“欲清盐政,必先活盐户!将其从世世代代的绝户枷锁中解脱出来!”
赵顼的手指蘸着茶水,在冰冷的桌面上缓缓划过,
“若朝廷明诏:自今起,凡盐户人家,只强制一子承继父辈盐户灶籍,承担煎盐之业!其余诸子,无论少长,皆 ‘开豁为民籍’!许其改务农桑、经商做工,或考科举,等同国家良民! ”
他目光灼灼,继续道:“若有盐户仅有独女而无男丁者,允其招纳良婿入赘!只此赘婿须承灶户之责!盐户人家女眷,亦许其自由婚配外籍(非盐户)良民,所生子女不入盐籍!如此,盐户能够活下去,方符圣人仁政之道!”
赵顼提出的“一子承户,余子归民”、“独女招婿,外嫁自由”,在儒家伦理框架下给了盐户一条极其珍贵的活路!堪称破釜沉舟的制度革新。“此策若能推行,”
赵顼语气肯定,“盐户怨气可解,逃亡绝户之势可遏!盐场有了稳固劳役之基!此为整顿官盐之‘本’!”
韩绛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神色变幻,从忧思到震动再到深思。他以封疆大吏的历练深知盐户之苦,更清楚此策切中时弊,若行得通,确是善莫大焉的仁政。
然而……他捻须的手微微一顿,抛出了关键难题:
“殿下洞烛根本,仁心可昭日月!然……欲使官盐顺畅,填补巨亏,仅‘活盐户’仍显不足。关键还在一个‘盐’字!官盐质劣价高,岂能敌私盐之廉?产盐之法……”
“此为学生欲请教师父之第二点——”赵顼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先知的光彩,“产量!盐政之弊之二,在于产量低下,成本高昂!”
他从怀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卷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皮纸,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一些潦草的见闻笔记和简略图样:
“学生近来得一闽南商贾子弟叙谈(此为掩饰后世知识之托词),彼言其族曾游历广南东路及琼崖之地,见彼地渔人晒盐之法,甚异之……其法曰‘日晒法’!”
赵顼将那卷皮纸轻轻推到韩绛面前,指着上面的图样和描述:“此法不同我中原传统‘刮卤煎煮’之费时耗力!乃是择海边平坦滩涂,略加修整为浅池(盐畦),于潮汐涨落处构筑渠闸。
待潮退,引入海水入池,借日光曝晒,自然蒸腾!期间只须视卤水浓度,调节池间引排,导水依次流过蒸发、结晶各池,待水气尽散,卤至如油,则盐霜自结于池底!收盐时刮扫即可!
此法几乎不用薪柴,省却煎熬之苦!尤其气候炎热、阳光充足之地,产量较煎煮之法可倍之、三倍之!成本则大幅降低!”
饶是韩绛老成持重,此刻也不由得双目圆睁!不用柴薪,日晒成盐?产量倍增?他虽未亲见,但以他对东南沿海的熟悉,想象那大片平坦海滩被分割成盐池的景象,直觉告诉他此法绝非虚妄!
“殿下!此法若真……可为……改天换地之力!”他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
“然此法看似粗简,推行却不易!”赵顼神情冷静,“沿海地势选择、池埂修造、水流引导、盐卤浓度判别、收盐时机,皆需实地验证、反复摸索!更需能吏精通实务、不惧艰辛、深入海滨、亲自操持试炼!非纸上谈兵之辈可为!”
他迎着韩绛急切求证的目光,早已成竹在胸,一字一顿清晰吐出四个人名:
“曾布(曾巩之弟,时任着作佐郎,年轻干练,务实敢为)、陈安石(时任地方盐铁判官或知县,史载其后为盐铁副使,精熟盐务)、杨汲(时任水部员外郎或知州,以善修水利、精于算筹闻名)、李常(时任监察御史或户部郎中,通晓经济,敢于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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