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三年二月末,江南的冷比汴京更甚,那是一种湿冷入骨、沁透骨髓的阴寒。两浙路转运使司衙署设在杭州,虽楼阁宏丽,却因临海近水,加上连日阴雨,厅堂内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霉湿气息,混杂着海风的咸腥,令人胸闷。
正堂之上,炭火盆烧得通红,却烘不暖满室凝重的空气。权判三司使、东南盐政革新制置使韩绛,身着厚重的紫貂裘氅,端坐主位。他花白的须眉上沾染着旅途的风霜,眼窝深陷,面色疲惫,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隁,扫视着堂下肃立的四位得力干将。
案头堆积着如山的卷宗、账簿、舆图。空气沉闷湿冷得如同随时拧出水的衣裳。 韩绛的手指,缓缓翻开一本用朱砂批注的账簿。那是两浙路盐课司呈上的治平二年盐课总录。他的冰冷指尖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最终停留在一个被朱笔重重圈出的条目上:
“两浙路,岁额盐课:八十二万贯。 实收盐课:四十七万六千三百贯有奇。 亏空:三十四万三千七百贯。”
韩绛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猛地合上账簿,那沉闷的声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他抬起眼,目光如电,射向站在下首左侧、面色黝黑、风尘仆仆的陈安石(盐铁推官兼提举福建路诸盐场公事):
“安石!两浙路盐课,岁亏近半!你提举盐场,巡查月余,所见实情如何?”
陈安石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捧上一本边缘磨损、纸页发黄的厚册子,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制置使容禀!此乃下官连日来巡查杭州、秀州、明州等十二处大盐场,核验盐丁名册所得!”
他翻开册子,指着上面密密麻麻、被朱笔勾销的名字,
“治平二年,两浙路盐户逃亡、病故、绝户者,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一丁! 现存盐丁,老弱病残居多,青壮劳力十不足三!盐场十灶五空,煎盐无力!此乃盐课亏空之根!”
“三千七百二十一丁!”
韩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数字背后,是三千多个濒临崩溃的家庭!是盐户世代为奴、生不如死的血泪控诉!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与悲悯,目光转向右侧。 李常(发运司判官兼提点东南盐路缉私纠察事)不等韩绛点名,已踏前一步,将一份墨迹未干的奏札高高捧起!他面色铁青,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声音却冰冷如刀:
“制置使!盐课亏空,根在蠹虫!在贪墨!在无法无天!”
他展开奏札,语速快如连珠炮,
“下官奉令稽查盐务吏治,所查触目惊心!盐场提举官,勾结地方豪商,虚报盐斤损耗,克扣盐户口粮!盐仓监官,监守自盗,以次充好,官盐入库十成,出库仅剩七成!更有巡检司胥吏,与私盐枭首暗中勾结,收受‘买路钱’,对私盐船队视而不见!甚至……”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切齿之恨,
“有盐吏公然勒索盐户,逼其将所产盐斤‘自愿’低价售予指定盐商!盐户稍有不从,轻则鞭笞,重则诬陷通匪,下狱致死! 此等蠹虫,盘踞盐场,吮吸民脂民膏,蛀空朝廷盐利!盐课焉能不亏?!盐政焉能不烂?!”
他每说一句,堂内温度便降一分!那一条条血淋淋的罪状,如同毒蛇般缠绕在每个人心头! 韩绛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强忍着拍案而起的冲动,目光投向站在李常身侧、眉头紧锁的杨汲(水部郎中兼提举东南盐场沟渠引排营田使):
“杨汲!盐户逃亡,蠹虫贪墨之外,盐场生产如何?日晒新法推行,可有窒碍?”
杨汲连忙上前,展开一张绘制精细的《两浙盐场沟渠图》。他指着图上纵横交错的引潮渠、蓄卤池、结晶池,声音带着技术官僚特有的焦虑与急切:
“制置使请看!推行日晒法,首要在于引潮顺畅、蓄卤充足、排灌得宜!然……”
他指尖重重戳在几处关键节点,
“沿海多处引潮渠闸,年久失修,木朽石裂!海潮大时难入,退潮时卤水倒灌!多处蓄卤池堤坝坍塌,卤水渗漏严重!结晶池池底不平,卤水分布不均,结晶粗劣!”
他越说越急, “更兼去岁秋冬少雨,上游河道水位下降,用于冲刷盐池淤泥的淡水亦告急!盐场十之七八,卤池半涸,产盐量骤减! 下官已督工抢修,然工程浩大,非旬月可成!且……且地方官府推诿,物料钱粮筹措艰难!”
他道出了最现实的困境——没钱没人! 韩绛的目光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立于角落阴影里的曾布(盐铁判官兼两浙盐务分司提点)身上。这位年轻气盛、以干练敢为着称的官员,此刻却眉头紧锁,面色凝重。
“曾布!你总领两浙盐务分司,统筹全局。有何难处,直言无妨!”
曾布深吸一口气,踏出阴影,走到堂中。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连日奔波的风霜,眼神却异常锐利:
“制置使!诸公所言,皆为实情!盐户困苦、吏治腐败、设施朽坏,此乃沉疴!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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