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八,夜色如墨,闷热无风。福宁殿内烛火通明,皇帝赵顼与首辅韩琦、枢密使文彦博、次相曾公亮、三司使韩绛等重臣,正围绕着一幅摊开的漕运舆图激烈讨论。
案头堆积如山的,是河北请求追加赈粮、西北绥州催要筑城款项、三司告急国库空虚的奏章。连日操劳,使得每个人脸上都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与焦虑。
就在韩琦指着图上漕运一处关键节点,陈述加固堤防所需工料时——
轰!隆隆隆……
一阵源自地底深处的沉闷咆哮骤然响起,仿佛巨兽翻身。紧接着,整个福宁殿剧烈地摇晃、颠簸起来!殿宇梁柱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屋顶瓦片簌簌作响,灰尘弥漫。
案几上的奏章、笔墨、茶盏“噼里啪啦”摔落一地,烛台倾倒,火光摇曳欲灭。
“护驾!快护驾!”年迈的韩琦虽被晃得踉跄,仍第一时间厉声高呼,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外侍卫闻声蜂拥而入,在一片混乱中试图稳住局势。
赵顼在御座上被颠得东倒西歪,年轻的脸庞瞬间失去血色,但他双手死死抓住御座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硬是压下了到了嘴边的惊呼。
他目光锐利地扫视殿内,强自镇定。这次地动的强度与持续时间,远超数日前的那次,显然非同小可。
震动持续了约十几息,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满殿狼藉与一片死寂般的惊悸。
文彦博率先稳住身形,扶正震歪的官帽,沉声道:“陛下,此次地动甚剧,恐非小可!京师内外,官廨民舍,必有损毁,需即刻应对,迟则生乱!”
曾公亮脸色发白,急促补充:
“文枢相所言极是!当务之急,一是稳定人心,严防歹徒趁乱劫掠,酿成民变;二是速派得力人手,分区查探,抢救伤亡,评估灾情!”
赵顼深吸一口气,胸腔内的心脏仍在狂跳,但他深知此刻自己就是主心骨,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慌乱。他迅速定神,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下令:
“便依诸公所言!韩相公,文枢相,请即刻以中书、枢密院名义,传令京师禁军、开封府衙役全体出动,分区巡查,抢救被压百姓,维持街市秩序,有趁火打劫者,立斩不赦!
曾相公,韩绛,速令三司、工部,评估太仓、府库、桥梁、官署损毁情况,尤其要严防火灾、水患等次生灾害!李宪!”
“奴婢在!”皇城司都知李宪慌忙应道。
“立刻派人去慈寿殿、宝慈殿(向皇后寝宫),查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安否!速报朕知!
令皇城司所有探事,密切监控汴京各处舆情,有散播恐慌谣言者,立即锁拿!速将灾情概要报来!”
“臣等遵旨!”四位重臣深知事态紧急,顾不得礼仪,匆匆揖手,疾步退出福宁殿,投入紧张的救灾指挥中。
然而,物理层面的救灾尚可有序推进,人心层面的震荡却难以控制。
接下来的两日,余震不时袭来,虽然强度渐弱,但每一次颤动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汴京百万军民本就紧绷的神经上。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蔓延,与之相伴的,是各种版本的流言蜚语:
“地龙连连翻身,这是上天降罚的征兆啊!”
“听说河北大旱时,司天监就有密奏,言‘政失其道,阴阳失调’……”
“韩相公年事已高,文枢相……唉,怕是朝廷近来举措,有违天和,才招致如此连番灾异啊……”
这些流言,表面指向宰执辅臣,但稍通世故者都心知肚明,在“君权神授”的框架下,最终的责任矛头,必然指向紫宸殿中的天子。
一些原本就对“熙宁新政”流露出的苗头心存不满、或与韩琦等执政老臣有宿怨旧隙的官员(尤以台谏言官和自诩清流者为主)
开始按捺不住,奏章如雪片般飞入通进银台司,虽措辞含蓄,却暗藏机锋:
“臣闻,天变不远,鉴在德政。今灾异迭见,地震连年,河北尤甚,此岂偶然?
或恐政令有扰阴阳之和,用人未协中外之望,伏乞陛下垂询辅臣,深究其由,上答天戒……”
“宰辅之职,上理阴阳,下抚黎元。然京师震动,民心惶惶,臣恐燮理之功有亏,致干天和。乞陛下明察……”
这些奏章,像一根根浸了毒的芒刺,虽未直斥皇帝,却巧妙地将天灾与“政令”、“用人”、“燮理”挂钩,将压力层层传递至中枢,尤其是具体负责政务的韩琦、文彦博等人身上。
一股要求追责、反思政策的暗流,开始在朝堂之下汹涌澎湃。若任其发展,不仅救灾效率将大打折扣,更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党争内耗,将朝廷的精力彻底拖入无休止的互相攻讦之中。
赵顼身居九重,但通过皇城司无孔不入的密报,对这一切洞若观火。他年轻的脸庞上,双眉紧锁,充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压抑愤怒。
他清楚地意识到,此刻,需要有人站出来,以最无可挑剔的方式,扛下这“天谴”的名义,才能稳住即将失控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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