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渭水河畔,几座隶属于皇帝名下的皇庄一反往日相对闲适的常态,此刻正笼罩在一片奇异的氛围中。
数架规模远超杜家村版本的巨大筒车正在同步建造,杜家村的三大工匠和那一百制作筒车的村民们干得汗流浃背,号子声却压抑低沉。空气里弥漫的不是劳作的热火朝天,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谨慎和恐惧。
每个人脸上都绷得紧紧的,交流全靠眼神和几乎贴到耳朵边的气声,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一切的压抑之源,来自于田埂上那几个面无表情、眼神阴冷的宫内太监。为首的一位曾用他那不带一丝活气的尖细嗓音,清晰地传达过“东家”那不容置疑的死命令:此物之制法,不得外传。以后给谁家制作,若有半字泄露给了杜家村杜远(主要是瞒住李世民几人身份),所有参与建造者,无论工匠民夫,皆以窥探宫禁、图谋不轨论处,决不姑息,满门抄斩!
这道旨意如同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浇灭了所有人心中残存的任何一丝杂念,更似一把无形的、闪着寒光的铡刀,悬在每个人的后颈之上。他们机械地、精准地忙碌着,只求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要命的差事,然后彻底将这段记忆从脑海里剜去。效率高得惊人,场面却沉闷得如同送葬。
不远处的高坡上,一身常服的李世民负手而立,眺望着那逐渐成形的巨大筒车骨架。河风吹动他的衣袍,却吹不散他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工程进展顺利,他心底那股火却越烧越旺,脸色阴沉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太监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侧脸,双手捧上一杯冰镇过的凉茶,脸上堆满谦卑的笑容,试探着开口:“大家,您瞧这筒车,造得真是雄伟气派,眼看就要成了。杜家村那小子虽说贪得无厌,但这手上的技艺活,真是精巧绝伦,没得说……”
他不提杜远还好,这一提,宛如一点火星溅入了油锅。
“没得说?朕看他是钻钱眼里去了!”李世民猛地一甩袖袍,带起的风差点掀翻了茶杯,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低吼,“一个木头榫卯拼出来的破轮子,敢要朕二百八十贯!还摆出一副卖了朕天大面子、吃了血亏的嘴脸!呸!什么‘图纸就值两百贯’?他怎么不直接持械来朕的内帑明抢!朕的钱难道是大风从渭水里刮来的不成?!”
高公公吓得脖子一缩,差点没捧住茶盏,连忙躬身附和:“大家息怒,大家息怒…那乡野小子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真容,只认得那黄白俗物,实在可恨…可恨至极……”
“他岂止是可恨!”李世民越想越憋屈,那股被当成冤大头宰了的窝火感直冲顶门,“他还敢说朕‘想屁吃’!说朕‘脑子死板’!普天之下,泱泱大唐,谁敢这么跟朕说话?啊?偏偏…偏偏朕还得捏着鼻子认了!还得陪着他演那‘老李’买货的戏码!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
高公公深深埋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却对那个远在山谷里的杜远生出了无穷的好奇与震撼——这得是何等泼天的胆色,能把九五之尊气得几乎失态,却还能安然无恙地待在他的小村子里?
李世民憋着一肚子无处发泄的邪火回到皇宫,径直摆驾立政殿。屏退所有宫女宦官后,他也顾不上什么帝王威仪了,几乎是冲着迎上来的长孙皇后诉苦,像个在外头受了欺负回家找大人倾诉的孩子,把在杜远那儿的遭遇,从如何被吐槽“想屁吃”、“脑子死板”,到谈判时如何被步步紧逼、死不降价,最后还被顺手牵羊挖走了工匠和士兵……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倒了个干净。
说到激愤处,李世民甚至捶了一下案几:“观音婢,你说说,你说说!这天底下哪有这等混账小子!朕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朕恨不得…恨不得立刻派百骑司把他锁拿进京,结结实实打他一百…不,两百廷杖!”
长孙皇后安静地倾听着,起初也是美目圆睁,以手掩口,听到那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时,眼底却悄然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笑意和更深沉的思忖。
待李世民发泄完毕,仍自气哼哼地坐在那儿运气,长孙皇后才温柔地重新奉上一杯温热的香茗,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琴弦:“二哥,先喝口茶,顺顺气。”
李世民接过茶杯,仰头灌了一口,眉头依然紧锁。
长孙皇后在他身侧轻轻坐下,柔声问道:“二哥,您试想,若那杜远一早便知晓您的真实身份,他还敢如此说话行事吗?”
李世民闻言一怔,下意识地回答:“他若知道?他若知道朕是皇帝,怕是早就匍匐在地,口称死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哪还敢有半分放肆?”
“这便是了。”长孙皇后唇角弯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他如此行事,正因为他不知‘老李’即是陛下。在他眼中,‘老李’或许只是个颇有家资、有些门路的长安商人。他与‘老李’据理力争、讨价还价,甚至言语无忌,不正说明此子心性质朴,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擅阿谀,更非那些看人下菜碟、曲意逢迎的狡黠之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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