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从两仪殿那沉穆庄严的氛围中抽身而出,方才与皇帝商议北伐突厥的军国大计,那金戈铁马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在耳际。他记起昨日陛下的嘱托,便请一位面善的内侍引路,辗转前往太上皇所居的宏义宫。
宏义宫虽仍显皇家气象,却比两仪殿多了几分生活的痕迹与暮年的沉静。李渊见到杜远前来,果然龙颜大悦,仿佛枯寂的深宫里照进一束活泼的阳光。
他拉着杜远的手,兴致勃勃地再次说起昨日杜家村的盛况,从路通的喜悦说到夜宴的酣畅,每一处细节都让他眼中焕发着难得的光彩。
说着说着,李渊的语调渐渐沉缓下来,他捻着已见花白的胡须,目光望向殿外悠悠白云,用一种复杂而罕见的、带着明显赞赏与慨叹的语气道:
“杜小子啊,朕昨日冷眼瞧着……世民那孩子,与百姓同乐时不拿架子,发放赏赐时条理分明,与群臣相处亦显从容……嗯,确是有了几分为人君者的气度与担当了。这些年……他一个人扛着这万里江山,里外煎熬,做得……着实不易,也做得……很好。”
这番话,从一个被迫退位、曾心怀怨望的父亲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杜远立刻敏锐地捕捉到这话语背后那含蓄而艰难的和解之意。昨日那场抛却身份的欢宴,像一缕春风,终究是悄无声息地润化了些许坚冰。
杜远正欲顺势宽慰几句,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殿外朱红色的回廊下,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倏然一闪,脚步急促地顿住,似乎在屏息聆听,随即又如一阵风般悄然隐去,未曾踏入殿门。
杜远心下了然,已猜到了八九分。
殿外廊柱投下的阴影里,李世民恰好将父亲那番低沉的评价听了个真切。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僵在原地,胸腔里刹那间百味杂陈,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竟逼得他视线有些模糊。
能得到父亲这般背对着的、卸下心防的认可,远比他在朝堂上收到任何捷报都更让他心潮澎湃,其中酸涩与欣慰交织,几乎令他难以自持。
然而,如同上一次一样,他最终选择了沉默地驻足。他没有进去打破那殿内难得的、松弛的交谈氛围。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听着里面一老一少轻松的对话声,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言,却又如释重负的淡淡笑意。
最终,他转过身,脚步极轻地悄然离去。有些坚冰,需要阳光慢慢暖化,此刻的宁静与隔墙的认可,胜过任何隆重的仪式与言语。
杜远又陪着李渊说了一阵家常话,见老人家面上渐露疲态,便适时起身告退。
马蹄嘚嘚,踏着夕阳的余晖,杜远带着几名庄丁,心情颇为松快地向杜家村行去。然而,就在距离村庄尚有数里之遥的一段荒僻官道旁,一阵微弱却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刺破了黄昏的宁静。
“呃啊……救……救命啊……善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吧……真要饿死冻死在这儿了……”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几乎难以蔽体、头发胡须纠缠如乱草、浑身散发着污秽恶臭的老丐,瘫在枯黄的蒿草堆里,一只枯瘦如柴、脏污不堪的手伸向官道,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眼看已是气若游丝。
杜远见状,恻隐之心顿起,对随从道:“去个人看看。若真是落难之人,便带回庄去,赐碗热粥,寻个避风的角落安置下来。”
一名庄丁应声上前问询。谁知那老丐见有人来,非但不感激,反而像是骤然注入了生气,开始吹毛求疵地拿捏起来:
“热粥?那剌嗓子的糙米糊糊可不成!老朽这副肠胃金贵得很,须得是新蒸的软和炊饼,还得配一碟滴了香油的咸菜丝!”
“住处?那透风漏雨的破柴房岂是人住的?必得是干燥暖和、窗明几净的正经厢房!”
“还有还有,老朽这身上腌臜得很,痒得钻心,立刻就要热水沐浴,里外衣裳也得全换过!要细软舒坦的棉布,粗麻布片可磨得皮肉生疼!”
“对了,老朽腿脚软了,走不得远路,快去套辆驴车来!板车可不行,颠散了这把老骨头!”
庄丁听得火气上涌,强压着性子道:“你这老丈,好不晓事!我们东家发善心救你性命,你倒摆起老太爷的谱了?”
那老丐把白眼一翻,哼哼唧唧道:“怎地?救人不得救个周全?既要行善,便需让老朽舒坦受用!若不然……哼,就让我烂死在这荒郊野地,喂了野狗也罢!”说罢,竟又抑扬顿挫地嚎叫起来,声势比先前更壮。
其余随从皆面现怒容,觉得这老乞儿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杜远端坐马上,听得是哭笑不得。但他细看那老丐,虽然言语刁蛮,面色却的确灰败,气息微弱,在这寒风渐起的野地里,若真置之不理,一夜过去恐怕真要冻毙于此。他暗叹一声,心道:“罢了,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无非是多费些米粮布匹,杜家村还承担得起。就当是为奶奶积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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