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长安城太极殿的朝会甫一结束,李世民便携长孙皇后与太子李承乾,轻车简从,策马疾驰,直往杜家村而去。尘土飞扬中,天子眉头微蹙,李渊那封措辞坚决的信在他怀中仿佛烙铁一般滚烫。
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父亲终于寻得心安之处的宽慰,又有对其决意长居宫外的忧惧,更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失落,如细针般刺入心底。
杜家村口,杜远早已候着,身旁是几乎成了他小尾巴的李丽质,小脸上洋溢着雀跃。一行人未作停留,径直穿过阡陌交错的田埂,走向村后那片被青山环抱的水库。
渐行渐近,一幅静谧的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夕阳熔金,洒在碧波微漾的水面上,碎成万千闪烁的光点。岸边,一位须发如雪的老者,头戴陈旧斗笠,身披深色蓑衣,稳坐于一只小马扎上。
他手握一根青竹钓竿,竿身微微弯曲,整个人凝然不动,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睛,锐利而专注地盯着水面上一枚随波轻晃的浮漂。其神态气度,超然物外,绝非寻常老农,正是太上皇李渊。
李丽质樱唇微启,欲要呼唤祖父,却被李世民一个轻柔而坚决的手势制止。他驻足于十几步外,目光复杂地凝视着父亲的背影。他似乎已许久未曾见过父亲如此全身心投入、如此宁静平和的模样。这一刻,没有君臣,唯有父子间无声的凝视。
突然,李渊手中的钓竿猛地向下弯成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鱼线瞬间绷紧,发出细微而锐利的嘶鸣,在水面上切割出清晰的波纹!
“嘿!是个硬茬子!”李渊不惊反喜,笑声洪亮,带着久违的畅快。他并不急于起竿,而是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脚下不丁不八,开始娴熟地控竿溜鱼。
动作如行云流水,时而舒缓,时而紧绷,仿佛在与水下的巨物进行一场默契的角力。竹竿颤动,水花翻涌,夕阳为这幅画面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经过一番看似轻松实则充满技巧的较量,一尾硕大无比、金鳞赤尾的大鲤鱼终于被提出了水面!它猛烈地扭动着身躯,鳞片在落日余晖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水珠四溅,活力磅礴,目测足有七八斤重!
“好……好大的鱼!”年轻的太子李承乾终究按捺不住,失声惊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李渊这才恍然察觉身后的动静。他回过头,看到李世民一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漾起一个真正开怀的笑容,带着几分孩童般的得意,高高举起那尾仍在奋力挣扎的鲤鱼:“世民,观音婢,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瞧瞧老夫的手气!今晚正好让你们尝尝鲜!”
然而,那是一条鲤鱼。在大唐,因“鲤”与“国姓李”同音,食鲤乃大忌,甚至律法明文禁止。
瞬间,空气仿佛凝滞。李世民与长孙皇后交换了一个眼神,面色都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自然。李承乾更是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迅速瞟向父亲,等待着他的反应。
李渊却仿佛浑然未觉,或者说,根本毫不在乎那所谓的禁忌。他朗声笑着,转头对杜远吩咐道:“杜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宝贝拿去,让你家厨子用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对,火锅!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汤底要够麻、够辣、够香醇!老夫今日要亲自宴客!”
杜远心领神会,知是李渊有意支开他们。他连忙笑着应承,上前接过那条沉甸甸、象征着打破陈规的鲤鱼,又顺手拉走还有些恋恋不舍想瞧个究竟的李丽质,快步向村中走去。
水库边,顷刻间安静下来。远处是青山如黛,近处是碧波粼粼,只剩下李渊、李世民、长孙皇后,以及被长孙皇后以眼神示意稍退远些等候的李承乾。
李渊将钓竿随手插入湿润的泥地中,拍了拍沾了些许鱼腥和水渍的手,步履稳健地走到水库边一块被时光打磨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语气是久违的寻常家的温和:“世民,过来坐。”
李世民依言上前,拂了拂衣摆,在父亲身旁坐下。父子二人并肩,默然望着眼前开阔的水面。
微风拂过,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青草的味道。过往数十年的恩怨纠葛、血雨腥风、皇权更迭的沉重与隔阂,仿佛都在这片静谧的山水之间无声地流淌、沉淀。
良久,李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苍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宁和:“世民啊,这儿……真好。没有太极殿那金銮宝座的冰冷,没有堆积如山奏章的烦扰,更没有那些无休无止、耗人心力的算计倾轧。
你看看这水,多清亮;看看这山,多踏实;再看看这村里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活得简单,却活得有滋有味,有盼头。”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目光依旧落在水面上,心中却已是波涛暗涌。
“为父老了。”李渊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卸下了千斤重担,“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真的累了。如今啊,就只想在这有山有水、有人烟气的地方,钓钓鱼,晒晒我这把老骨头,看着小辈们健康长大,有点出息,就心满意足喽。在这里,为父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个被供在皇宫深处、动弹不得的泥塑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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