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杜远躺在坚硬的榆木榻上,辗转反侧,身下的褥子仿佛生出了无数细刺,令他难以安眠。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素纸的窗棂,无声地洒落在地面上,映出一片模糊而幽寂的光斑,如同他此刻纷乱难明的心绪。
“王萱……”他在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太巧了,巧合得令人心生寒意。上一次,是药王孙思邈“恰好”流落至此,虽然后来证明是天道垂青,但也让他自此多了一份对“偶然”的警惕。
这一次,又是一个拥有如此惊世容貌、身世看似坎坷凄楚的女子,以几乎如出一辙的“落难”方式,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这由不得他不多想。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仔细地、一遍遍地回想着白天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剥离出蛛丝马迹。那些“劫匪”看似凶神恶煞,呼喝声也足够吓人,但进退趋避之间,似乎隐隐透着某种章法,脚步沉稳,不像寻常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那般混乱。
而且他们溃逃的速度也快得异乎寻常,自己带来的村中护卫刚拔出兵刃上前,他们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瞬间作鸟兽散,钻入山林不见踪影,那种效率,倒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完成了预设的撤退程序,生怕被擒获留下活口。
至于王萱的表现,柔弱、惊恐、感激涕零……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台词,都堪称完美,无可挑剔,完全符合一个家道中落、突逢大难、幸得侠士相救的千金小姐该有的反应。
可不知为何,杜远总觉得,在她那如同受惊小鹿般惊惶失措的眼眸最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难察觉的、与她的遭遇和外表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一种超乎年龄的坚韧,甚至……还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快速扫过周围环境的审视目光?
“是近来压力太大,导致我疑神疑鬼了吗?”杜远抬起手,用力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试图驱散脑中的迷雾,“或许她真的就只是个运气差到极点、又恰好被我遇到的可怜人。”
然而,灵魂深处那份来自另一个时空、见识过无数骗局与算计的谨慎和多疑,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让他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杜家村如今就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巨大蛋糕,琉璃的暴利、新粮的种子、那套超越时代的练兵之法……每一样都足以让任何势力为之疯狂,铤而走险。世家豪族在朝堂之上吃了瘪,以他们睚眦必报的性子,难保不会动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手段。
各种互相矛盾的念头在他脑中激烈地打架,撕扯着他的神经,直到后半夜,窗外传来梆子模糊的敲击声,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迷迷糊糊地坠入浅眠。
翌日清晨,杜远是被窗外叽叽喳的鸟鸣声唤醒的。他顶着两个淡淡的青黑色眼圈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却驱不散他眉宇间的凝重。
刚走到廊下,便听到院子里传来母亲杜柳氏压得低低的、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怜惜的说话声,其间还夹杂着女子极力压抑的、细碎而委屈的抽泣声,听得人心头发酸。
他心下微微一沉,循声望去。只见母亲正紧紧握着王萱那双纤白的手,两人并排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
王萱深深地低着头,如墨的青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单薄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着,露出的那截白皙脖颈和侧脸轮廓,透着一股易碎的脆弱。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大哭。金色的晨曦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泪痕交错的脸颊上,更添几分令人心碎的楚楚可怜。
杜远放重脚步,走了过去,声音尽量放得平和:“娘,王姑娘,这一大清早的,是怎么了?”
杜柳氏听见儿子的声音,连忙抬起手,用袖子有些慌乱地擦了擦自己同样湿润的眼角,未语先叹气,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远哥儿,你起来了……唉,真是造孽啊!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怎么专挑苦命人欺负!萱儿这丫头,她的命……真是太苦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真切的悲悯。
她拉着杜远的胳膊,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将王萱昨夜对她哭诉的“身世”又一字一泪地复述了一遍:父亲原是某个偏远州县的九品主簿,为人耿直刚正,却因不愿与贪腐的上官同流合污,反遭构陷诬告,最终被罢官去职,一世清名尽毁,最终郁愤难平,撒手人寰。母亲是个柔弱女子,变卖了家中所有微薄的家产,带着年幼的她,千里迢迢想来长安投奔一位多年未联系的远房表亲,谋求一条生路。
却不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到了长安才辗转得知,那位表亲早已举家搬离,下落不明。母女二人盘缠耗尽,流落于长安街头,母亲本就体弱,又染上严重风寒,无钱请医买药,最终在破庙中含恨而终。
她一个弱女子,求告无门,只能草草掩埋了母亲,本想找个绣坊或者浆洗的活计,勉强攒点钱回乡,却不料祸不单行,在路上又遇到了凶恶的劫匪,幸得天见可怜,得遇杜远仗义相救……如今她真是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天地茫茫,不知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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