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杜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东宫偏殿临时拨给他歇脚的厢房时,已是万籁俱寂的深夜。
烛台上,一枚孤零零的牛油蜡烛燃烧着,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跃,在墙壁上投下摇曳而模糊的影子,将杜远脸上难以掩饰的倦容映照得忽明忽暗。
他虽身心俱疲,却毫无睡意,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手术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接下来更为关键的抗感染和康复护理方案,正提笔在纸上记录要点,门外却响起了几下极轻、带着明显犹豫的叩击声。
“杜县伯,歇下了吗?” 是魏王李泰的声音,不同于白日的惶恐或刻意维持的威仪,此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和迟疑。
杜远眉峰微挑,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他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袍,拉开了房门。
只见李泰独自一人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褪去了象征亲王身份的繁复朝服,只穿着一件深青色暗纹锦袍,圆润的脸上洗去了白日的铅华,却笼罩着一层复杂的阴霾,那是一种混合了不安、愧疚和某种寻求解脱的渴望。
“魏王殿下?夜深露重,快请进。” 杜远侧身将他让进略显狭小的房间。
李泰迈步进屋,动作显得有些拘谨,甚至下意识地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指,全然不见平日里的王爷派头。
他未曾落座,先是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杜县伯,本王……不,我……心中实在如同沸鼎,五内俱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见你窗内烛火未熄,便唐突前来,只想……寻人说几句话。白日里我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怕是让杜县伯见笑了。”
杜远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清水,示意他在唯一的胡凳上坐下,自己则靠在书案边,语气平和:“殿下言重了。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心潮难平乃是人之常情。此处并无六耳,殿下若信得过杜远,但说无妨。”
或许是这狭小空间的私密感,或许是深夜独有的宁静降低了心防,又或许是白日那场血与泪交织的手术带给他的震撼太大,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李泰捧着那杯温水,指尖微微摩挲着粗糙的陶杯壁,沉默了片刻,终于抬起头,眼中流露出一种与他年龄和身份不甚相符的落寞与真诚:
“杜县伯,说句心里话……有时,我倒真有几分羡慕四弟。” 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他虽因前朝血脉之故,地位尴尬,犹如闲云野鹤,反倒能追随孙神医,潜心医道,做自己真正醉心之事。而我呢?”
他环顾了一下这简陋的厢房,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那重重宫阙的深处,“自小便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张嘴教导着。要兄友弟恭,要刻苦攻读经史子集,要时刻谨言慎行,仪态端方……只因我是母后所出的嫡子,是魏王。”
“这巍峨宫墙,金瓦朱甍,看似极尽荣华,实则……却像个巨大而精致的黄金囚笼。人人面上带笑,心下却各怀算计,一言一行,皆可能被无限揣度、放大。我……其实并非真正热衷于此间倾轧。”
说到这里,李泰的语调忽然扬起,眼中闪烁起一种罕见的光彩,那是谈及真正热爱之物时才有的光芒:“我心底真正向往的,是那广袤无垠的山川大地,是奔腾不息的江河湖海,是天下州郡的沿革变迁,是四方异域的风土物产!我常常独自翻阅古籍图志,尤其是那些舆地之书,每每沉浸其中,便恍若神游天外!”
“我总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总览天下舆图,将我们大唐的万里江山,每一处险关要隘,每一片丰饶沃土,每一条可供漕运的水道,每一处埋藏珍宝的矿脉,都详尽无遗地记录下来!若能编纂一部旷古未有、包罗万象的地理巨着,上可助父皇明晰疆域、制定国策,下可助将士行军、百姓安居乐业,那才是真正的不朽功业!比起在这朝堂之上……唉,要有意义得多!”
杜远静静地聆听着,心中不禁泛起波澜。史书工笔往往将李泰定格为一个权欲熏心、觊觎储位的阴谋家,却极少触及他作为学者、作为地理学家的另一面。
此刻眼前这个卸下了所有政治伪装,流露出对知识纯粹渴求的李泰,其情感之真切,理想之炽热,反而更接近一个真实而复杂的人。这或许才是他本性中未被权力完全侵蚀的角落。
就在杜远心生感慨之际,一个绝妙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他正发愁如何将名下通过酿酒、制糖、琉璃等产业迅速积累起的、几乎富可敌国的巨额财富,投入到更能利国利民、且能持续消耗资金的宏大事业中去。
“要想富,先修路”——这句来自后世的发展真谛,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大唐现有的驿道系统虽维系着帝国的运转,但地方道路状况参差不齐,严重制约了物资流通、信息传递和经济发展。
而眼前这位郁郁不得志的魏王李泰,不正是推动这项浩大工程的最佳人选吗?他热爱地理,精通舆图,由他来主持全国性的道路勘察、规划和修建,简直是专业对口到了极致!更何况他亲王的尊贵身份,足以震慑地方宵小,协调各方资源,畅通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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