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寝殿内,深冬罕见的明媚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喜悦。
杜远、孙思邈、吴王李恪,魏王李泰四人再次联袂步入这间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殿宇。与数月前那场手术时的凝重肃杀截然不同,此刻他们脸上带着的是历经风雨后、对成果胸有成竹的从容与温和笑意。
距离那场石破天惊的“内固定之术”,已悠悠百日,今天,将是最终检验这跨越时代医疗冒险成果的时刻。
殿内静得能听到烛花轻微的爆响,除了这核心的几人,只有寥寥两三名如同泥塑木雕般垂手侍立、绝对忠诚的心腹内侍。太子李承乾端坐在榻沿,双手下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的心情是这漫长百日来从未有过的翻江倒海——一种混合了极致紧张、殷切期盼乃至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其剧烈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初坦然面对手术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药王孙思邈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稳如磐石的手上。
孙思邈先是屏息凝神,三指搭上李承乾的腕脉,闭目细察良久,又仔细观瞧了他的舌苔、眼神和气色,这才微微颔首,向李恪递去一个可以开始的眼神。
李恪深吸一口气,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上前一步,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开始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缠绕在太子伤腿上、长达三个多月的层层洁白绑带和用于辅助固定的轻质夹板。
杜远则在一旁安静准备着温度适宜的清水和柔软吸水的细棉布巾,以备不时之需。
当最后一层带着药味的素帛被轻轻揭开,那条曾经肿胀变形、被几乎所有太医判了“终身残疾”死刑的腿,终于彻底暴露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
皮肤因长期不见天日而显得有些苍白细腻,那道手术留下的疤痕如同一条淡粉色的细线,蜿蜒却已愈合平整,彰显着生命顽强的力量。
腿形笔直挺拔,骨骼的位置恢复得天衣无缝,肌肉虽因长期制动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轻微的萎缩,但绝非预想中的枯槁无力,反而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能看到正在恢复的线条轮廓。
当束缚尽去,那条真实而完整的腿映入眼帘时,李承乾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他颤抖着伸出右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轻轻触碰向那曾经痛彻心扉、让他坠入绝望深渊、如今却安然静卧的部位。指尖传来的,是温热的、富有弹性的、真实无比的触感!这是他自己的腿!它还在!它好了!
一股难以遏制的、混杂着巨大庆幸、无尽酸楚和狂喜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视线瞬间被水汽模糊。
这整整一百个日日夜夜所经历的一切——坠马瞬间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与随之而来的冰冷绝望;听闻太医署权威断言他将终身跛足时的天崩地裂;
决定接受杜远那闻所未闻、近乎疯狂的方案时,那种破釜沉舟、将命运交付给未知的悲壮勇气;手术台上刀刃划开皮肉、器械固定骨骼时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之后漫长恢复期中每一刻的煎熬;
还有这三个月来,他不得不依靠双拐、在外人面前“扮演”一个残废太子时,内心所承受的巨大屈辱、以及外界或明或暗投来的同情、怜悯、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
所有积压的情绪,所有隐忍的苦楚,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决堤的洪流,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但微微抽动的鼻翼、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泛红的眼圈,却将他内心那场海啸般的情绪波动暴露无遗。
孙思邈温和而充满力量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几乎凝固的寂静:“殿下,气血通畅,脉络已和。请试着……慢慢起身,将重心移至双足,感受一番。”
在李恪小心翼翼却坚定的搀扶下,李承乾深吸了一口凛冽而清新的空气,将双足平稳地踏在微凉的金砖地面上。
他先是试探性地将一点点重量转移到左腿,一股久违的、带着些许陌生感和微微酸软的支撑感从脚底传来,但预想中那刺骨的疼痛并未出现!
他心中一动,开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乃至全部重量,都压了上去!
骨骼传来坚实、稳定、可靠的支撑感!他站住了!稳稳地、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住了!不再是依靠拐杖,不再是虚悬着伤腿!
接着,他尝试着迈出了第一步。动作因为长久的卧床而显得有些生涩、僵硬,甚至带着一点婴儿学步般的笨拙,但这的的确确是完整、协调的一步!
没有跛行,没有拖沓,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平衡!一步,两步,三步……他在宽敞的寝殿内缓慢却坚定地行走起来,起初步伐谨慎,但随着信心的增长,步伐越来越稳健,越来越自然。
他脸上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紧张、试探,逐渐变为难以置信的惊喜,最终化作一种沉静如水、却内蕴着火山般力量的坚定和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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