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杜家村那番酣畅淋漓、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激烈争论相比,长安城内的太极宫深处,此刻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长乐公主李丽质的寝殿内,金兽熏炉里吐出的依旧是往日那清雅的百合香,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精美的屏风、柔软的织锦和珍贵的玉器。
然而,这熟悉的馨香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宁神功效,反而与殿内沉闷的气氛交织,更添几分难以言说的滞重。
李丽质独自坐在临窗的紫檀木绣墩上,手肘无力地支着冰凉的窗棂,尖俏的下巴深深埋入并拢的掌心。她穿着一身杏子黄的常服,本该是明媚娇艳的年纪,此刻却像一朵失了水分的花儿,蔫蔫地倚在那里。
一双原本灵动清澈、仿佛会说话的杏眼,此刻黯淡无光,失神地凝望着窗外庭院中那几株正值盛放的海棠。
暮色中,海棠花开得如火如荼,重重花瓣叠锦堆绣,但在她空洞的视野里,那绚烂的红色却仿佛褪成了灰白,引不起半分涟漪。
从贴身宫女们那欲言又止、交换着眼色的小心翼翼中,从她们比平日更轻三分的脚步声里,她早已拼凑出了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吐蕃赞誉禄东赞代表他们的赞普,郑重其事地求亲,对象正是她这位大唐嫡长公主。
父皇拒绝了,用的是她体弱不适高原的借口,这让她心头先是一松,随即又猛地一沉——因为紧随其后的,是她的亲舅舅,赵国公长孙无忌,当众为自己的儿子,她的表哥长孙冲求亲,而父皇……虽然没有当场明确下旨,但那态度,分明是默许了。
表哥冲儿?她自然是熟悉的。那是母后的亲侄儿,自幼便时常出入宫闱,与她算得上是一起长大。
他性情温和,知书达理,待人接物从无差错。若在以往,在母后和舅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打趣中,她或许只会微微脸红,并不会觉得这安排有什么难以接受。
皇家女儿的婚姻,自古便是如此,讲究门当户对,亲上加亲,为的是巩固权势,维系血脉。她从小就知道,这是她的宿命。
可不知为何,此刻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消息,感受到这桩婚事如同无形的网正在向自己收拢时,她心里却像是猝不及防地被塞进了一团湿透了的旧棉絮,沉甸甸,湿漉漉,堵得她心口发闷,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起来。
一种难以名状的委屈,一种源自本能深处的抗拒,如同暗夜里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勒得她几乎要透不过气。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杜家村;想起了那个敢和父皇勾肩搭背、说话风趣又总是一针见血的杜远。
想起了那些奇奇怪怪却又无比实用的新农具,想起了那甜得不像话的“白玉瓜”,想起了自己每次好不容易求得父皇或母后同意,能去杜家村小住半日时,那种从心底里漾开的、无拘无束的快乐和期待……
那是一种与眼前这雕梁画栋、规矩森严的深宫高墙内,截然不同的鲜活、生动与自由。那里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没有那么多需要时刻谨记的身份和规矩,连空气都仿佛更轻盈几分。
而嫁给表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来的人生,大抵还是要在这重重宫阙、或者说类似长孙家那样规矩繁多的高门大宅中,继续遵循着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礼仪规范,做一个端庄贤淑、循规蹈矩的长孙家妇,未来的赵国夫人。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仿佛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提前降临,将她牢牢罩住,让她看不到挣脱的希望。
一整天,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如同魂飞天外。宫女端来的精致膳食,热了又冷,冷了又热,那平日里她喜爱的樱桃毕罗、玲珑玉羹,此刻在她眼中却引不起丝毫食欲。
案几上摆放着她素日最爱的焦尾古琴,琴弦寂然,她也懒得去拨动一下。她就那么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精致却失去了灵魂的瓷娃娃,浑身上下,连那微微蹙起的眉尖,都透着一股与她十三(古代女性十四岁就结婚)岁韶龄极不相符的、浓得化不开的落寞与郁结。
立政殿内,长孙皇后看着宫人撤下几乎未动的晚膳,对着那满桌珍馐,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空旷的殿宇里显得格外沉重。
女儿的心思,她这做母亲的,如何能察觉不到?丽质那强颜欢笑下难以掩饰的失落,那食不甘味、神思不属的模样,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侍立的宫人,殿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二人。她缓步走到女儿身边,轻轻地将那具单薄而僵硬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手掌温柔地抚过女儿柔顺的秀发,感受着那微微起伏的肩膀传来的、极力压抑着的细微颤抖,心中更是酸楚难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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