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离开了河西走廊最后一座军镇,正式踏入西域广袤而荒芜的地界。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仿佛造物主在此处耗尽了调色盘,天地间只剩下三种极致而纯粹的颜色:
头顶是毫无云翳、灼热得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湛蓝天空;脚下是绵延无尽、死寂得令人心悸的灰黄沙砾;远方,则是天山山脉终年不化的雪峰,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而耀眼的纯白光芒。
热风如同无形的火焰,永无休止地席卷着沙砾,噼里啪啦地吹打在军士们的脸庞、盔甲和旌旗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响,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意志。
杜远骑在马上,用舌尖舔了舔因极度干燥而裂开细口的嘴唇,感受到那细微却持续的刺痛,心中对“穷荒绝漠,百无一存”这八个字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他所在的这部分队伍,主要由像他这样被塞进来“历练”的勋贵子弟、文职官员以及部分工兵、匠作等辅助兵种组成,位置处于中军靠后,远离锋线。
这显然是侯君集的“特意安排”,既将他们隔离在最前线的血腥厮杀之外,又巧妙地将他们排斥在核心军务决策圈层之边缘,处于一种被供养也被监视、被保护也被孤立的尴尬境地。
程处默催马凑到杜远身边,扯着被连日风沙磨得有些沙哑的嗓子,瓮声抱怨道:“远哥,这他娘的什么鬼地方!鸟不拉屎,乌龟不生蛋!侯大总管把咱们当菩萨供在这儿,整天除了赶路就是吃这噎死人的沙子,连个像样的敌影都见不着,再这么下去,没等到高昌,兄弟我先憋闷疯了!”
旁边的尉迟宝琪也皱着眉头嘟囔,一边拍打着铠甲缝隙里积存的沙土:“谁说不是呢!本以为跟着大军出来,好歹能真刀真枪干几场,挣点像样的功劳回去。照现在这光景,等到看见了高昌城墙,咱们手里的横刀怕不是都要锈在鞘里了!”
杜远闻言,只是淡淡笑了笑,动作从容地掸了掸头盔上积聚的一层厚厚沙尘,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那些看似随意游弋、实则隐隐将他们这支“特殊队伍”与其他作战部队隔开的侯君集亲兵。
压低声音道:“急什么?侯将军这是‘爱护’我们,怕我们这些没经历过战阵的雏儿,一不小心就折在路上了。不过,福兮祸之所伏,这未必完全是坏事。”
他心中雪亮如镜,侯君集和背后推动此事的世家门阀,费尽心思把他们弄到这西征大军里,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们走个过场、镀层虚金。这种刻意的边缘化和闲置,反而给了他暗中观察、冷静分析以及悄悄准备的宝贵时间与空间。
是夜,大军在一片相对背风的巨大砾石滩上扎下营盘。连绵起伏的营帐如同雨后蘑菇般迅速蔓延开来,无数篝火在沉沉的暮色中次第点燃,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着大漠夜间刺骨的寒意与无边的孤寂,却也映照出巡逻兵士摇曳拉长的身影,显得格外森严。
杜远在自己的营帐内,并未早早休息。油灯如豆,映着他沉静的脸庞。
帐帘微动,秦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凉气,低声道:“杜兄,查探清楚了。侯君集的中军大帐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亲卫皆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警惕性极高。他与几位心腹将领,还有王家、崔家安插进来的那两位行军参军,每晚都会聚集帐内,密议至深夜。我们派去尝试靠近听风的兄弟,凭借身手才勉强脱身,差点就被暗哨的弩箭留下了。”
杜远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俯身,在简陋的行军案几上铺开一张自己根据前世模糊记忆、沿途多方打听以及零星商队信息,反复修正才粗略绘制而成的地图,指尖精准地落在一个标点上。
“这里是伊州(今哈密),是我们越过唐境,进入高昌势力范围前的最后一个大唐军镇,也是最重要的补给枢纽。侯君集大军远征,人困马乏,粮秣消耗巨大,他必然会在此进行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的休整和物资补充。”
“如果他们要对我们动手,这里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完全可以借补充兵员、调整各部部署之名,行明升暗降之实,将我们这些人彻底打散编入各营,或者,更狠一点,直接安排进伤亡率最高的先锋斥候队伍里,让我们‘光荣’殉国。”
秦怀道眼神骤然一凛,如同出鞘的利刃:“如此说来,伊州便是龙潭虎穴了。杜兄,我们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杜远的指尖用力在地图上伊州的位置敲了敲,眼中闪过一丝冷静而锐利的光芒:“当然不能。怀道,从明日起,你亲自挑选机警可靠的兄弟,化整为零,以三至五人为一小队,分批散出去。不必紧紧跟随大军主力行动,你们的任务是,向前、向两翼辐射侦察,务必摸清伊州城以西,至少一百里内的详细地形、可靠水源分布、可能的绿洲据点,以及……重点关注,有没有既不属于高昌,也不属于我们大唐的‘客人’在附近活动。”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