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荡营的驻地,被侯君集“精心”安排在了伊州城最西边,紧挨着饱经风霜的城墙根下,一片早已废弃、荒芜不堪的土围子里。
这里原是前朝遗留的牲口集市和杂物堆放处,空气中经年累月地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霉烂草料、牲畜粪便和尘土的特殊气味,令人作呕。当杜远、程处默、尉迟宝琪等人,手持那道墨迹未干、象征着侯君集意志的军令前来接管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心沉的景象:
约莫五百号人,如同被遗弃的破布娃娃,杂乱无章地或蜷缩在残垣断壁的阴影下,或直接瘫坐在满是污秽的地面上。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许多人的号衣几乎成了布条,勉强遮体。面黄肌瘦是普遍的特征,深陷的眼窝里,眼神复杂地交织着长期被欺压后的麻木、底层挣扎求生存的狡黠,以及一丝尚未被完全磨灭的、属于老兵或亡命徒的野性光芒。
这群乌合之众成分极其复杂,有因触犯军纪被发配至此的边军老油子,有在陇右、河西战场上俘获的吐谷浑、党项羌人,甚至还有几个在中原犯了重罪、脸上刺着金印、眼神凶戾的亡命之徒。
他们对于杜远这一行衣着光鲜、甲胄鲜明、明显是来“镀金”的年轻将领,大多投来漠不关心、甚至带着隐隐不屑的目光,只有少数几个看似头目、眼神更为精明的老卒,目光在杜远等人身上逡巡,暗暗掂量着这些新来的“贵人”有多少斤两,盘算着今后的日子。
“都他娘的给老子站起来!校尉大人到了,没看见吗?!”程处默性子火爆,眼见这群兵痞如此散漫无状,心头火起,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般怒吼,试图用将门虎子的凛然气势将他们压服。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几声稀稀拉拉、毫不掩饰的嗤笑,以及更多人无动于衷的漠然。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身材魁梧彪悍的汉子,甚至懒洋洋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然后随意地朝旁边啐了一口浓痰,挑衅意味十足。
杜远面色平静如水,抬手轻轻止住了脸色涨红、几乎要拔刀相向的程处默。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人心,最终精准地落在那刀疤脸汉子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叫什么名字?原属何部?”
刀疤脸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像个白面书生的“长官”会如此直接地点名问他,而且语气如此镇定。他下意识地梗了梗脖子,瓮声瓮气,带着几分蛮横回答:“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原陇右道斥候营队正,刘黑闼!”
“刘黑闼?”杜远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好,是条汉子。从现在起,你就是跳荡营第一队队正。”
此言一出,不仅刘黑闼本人愣住了,连他身边那些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兵痞们也全都傻了眼。这就……任命了?如此轻易?这新来的校尉,莫非是个不懂军务的草包?
杜远却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其他人,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知道你们此刻心里在想什么。觉得我们这些长安来的,是仗着祖荫来混军功的纨绔子弟,觉得这跳荡营名字好听,实则就是送死的炮灰营,对吧?”
场中一片寂静,无人应答,但那一道道沉默的目光,那一个个或撇嘴或冷笑的表情,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案。
杜远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冰冷:“你们想得没错!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我们,还有你们,确实就是用来消耗敌人箭矢、填平城墙壕沟的……炮灰!”
这话太过直白,太过赤裸,甚至带着一丝自嘲般的残酷,连站在他身后的程处默、尉迟宝琪等人都瞬间变了脸色,手心捏了一把汗。
“但是,”杜远话锋陡然一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扫视着众人,“我杜远,不喜欢当炮灰!我更不喜欢,我手下的兵,被人当成可以随意丢弃、毫不足惜的草芥!”
话音未落,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啪”地一声狠狠摔在面前一个不知装过什么、满是污渍的空木箱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撞击声,震得所有人心头一凛。
那是秦怀道凭借高超手段,暗中搜集到的、关于跳荡营长期以来被各级军吏层层克扣粮饷、以及配发装备严重劣质不堪的详细记录!
“兵曹的人,克扣了你们足足三成的口粮!工曹发下来的皮甲,薄得像窗户纸,一捅就破!配发的横刀,锈得能当锯子使!这些,老子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忍气吞声过来的,”杜远的声音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狠劲,“但从今天起,跟着我杜远,老子不忍!也绝不容忍!”
“程处默!”
“在!”程处默精神一振,大声应道。
“带上我的令牌,还有这上面的东西,”杜远指了指木箱上的清单,语气森然,“立刻去兵曹、工曹衙门!告诉他们,我只给他们一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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