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泉绿洲那场干净利落的胜利,如同在沉寂的油锅中滴入冷水,在整个西征唐军内部激起了剧烈的反响与涟漪。
原本被各军主力视为累赘、笑料乃至“行走的军功簿”的跳荡营,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了从普通士卒到中层将领口中热议的焦点。然而,与这股悄然升起的惊叹与好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端坐于中军大帐、象征着最高权威的行军大总管侯君集。
他的脸色,随着关于跳荡营和杜远的每一个细节传来,而一日比一日更加阴沉,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铅云。
杜远,以及他那支竟能在短短十日内脱胎换骨的“炮灰营”,非但没有如他所愿地在第一次接敌中被消耗、被抹去,反而打出了一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遭遇战,这彻底打乱了他借刀杀人、清除异己的精密算计。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战报中描述的,杜远在战斗中展现出的那种迥异于大唐传统兵法、看似离经叛道却又高效得令人心惊肉跳的指挥艺术与小队战术体系,像一记无声却狠辣的耳光,抽在了他这位沙场老将、堂堂潞国公的脸上。
一种混合着被冒犯的恼怒、计划失控的烦躁,以及更深层次的、对于未知威胁的忌惮与凛然杀意,在他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此子……心机深沉,手段诡谲,绝非池中之物!若任其成长,必成心腹大患!绝不能留!”侯君集挥退左右,只留下两名心腹将领和那两位眼神闪烁的世家参军,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冰冷彻骨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
大军继续在无尽戈壁中艰难西进,风沙愈发酷烈。终于,在某个黄昏,高昌王城那庞大而臃肿的土黄色轮廓,如同一头从远古沉睡中苏醒、匍匐在火焰山脚下沙漠尽头的洪荒巨兽,带着沉甸甸的压迫感,清晰地出现在了所有唐军将士的视野尽头。
城高池深,女墙之上旌旗密布,反射着夕阳冰冷的光泽,无数黑点般的守军身影在城头隐约闪动,显然已做好了负隅顽抗、坚守到底的准备。
侯君集下令全军在城外十里处,依仗地势扎下连绵营寨,如同一条巨大的锁链,将高昌城东、西、南三面死死围住(刻意留下北门,行围三阙一之策,意在瓦解守军死战之心)。翌日清晨,战鼓擂响,他召集所有将领升帐,部署最终的攻城方略。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与将领们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侯君集一身明光铠,猩红披风垂地,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缓缓扫过帐下肃立的众将,最终,那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视线,精准地定格在了站在人群相对靠后位置的杜远身上,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抹混合着轻蔑与残酷的冰冷弧度。
“高昌城坚池深,麹文泰负隅顽抗,强攻之下,我军伤亡必巨。”侯君集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帐内回荡,“然,陛下天威,煌煌大唐国体,不容亵渎!
此城,必破!本总管决意,明日拂晓,三军齐出,四面猛攻,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踏平此城,扬我大唐军威!”
他的手指猛地点向沙盘上高昌城防御相对薄弱的南门区域,目光如电,直射杜远:“南门城墙,经细作探查,有多处老旧修补痕迹,乃此城软肋!当为主攻方向!金谷县公,驸马都尉,杜远!”
杜远心头猛地一凛,如同被毒蛇盯上,但他面上却不露分毫,沉稳出列,拱手应道:“末将在!”
“尔部跳荡营,勇悍敢战,赤泉小试,锋芒毕露!本总管甚慰!”侯君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不安的“激赏”,“明日攻城首战,你部,即为南门先锋!率先登城,为全军打开缺口,立下这破城第一功!若能率先踏破此门,本总管必亲自为你,向陛下呈报首功!”
帐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将领,包括那些原本对跳荡营有所改观的将领,此刻都心中雪亮——这所谓的“先锋”,这“破城首功”,分明就是裹着糖衣的砒霜!
是要跳荡营这五百人,用血肉之躯,去承受高昌守军最猛烈、最残酷的第一波反击!滚木礌石、热油金汁、弩箭飞蝗……所有守城利器,都会像暴雨一样倾泻在最先靠近城墙的部队头上。
让跳荡营这支刚刚崭露头角、但严重缺乏重甲防护和大型攻城器械的部队去打头阵,侯君集的用心,何其毒也!
程处默、尉迟宝琪等人瞬间脸色煞白,气血上涌,几乎要按捺不住出列争辩,却被杜远用极其严厉、不容置疑的眼神死死按住。
杜远胸腔内气血翻涌,怒火与寒意交织,但他强行压下所有情绪,脸上反而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和“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神情,声音洪亮而坚定:“末将领命!谢大总管信重!跳荡营上下,蒙此大恩,必当奋勇争先,肝脑涂地!为陛下,为大唐,誓死打开这南门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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