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元年,1465年,秋。
广西浔州府境内,大藤峡群山如黛,层峦叠嶂。这里山高林密,瘴疠横行,巨大的古藤如虬龙般缠绕于悬崖峭壁之间,构成了这片土地最醒目的标识,也成为了世代居住于此的瑶民们赖以生存和防御的天然屏障。
然而,这年的秋风送来的不是丰收的喜悦,而是兵戈的铁锈与血腥气。
自大明开国以来,朝廷对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推行“改土归流”之策,意在削弱土司势力,加强中央直接管辖。这本是巩固疆域之策,但到了地方,却往往变了味道。流官贪婪,视瑶、壮等族为“化外之民”,苛捐杂税层出不穷,盘剥日甚。汉人移民亦随着官府势力不断深入,往往倚仗官势,侵占瑶民赖以生存的山林、田地。官府的压迫与汉民的侵逼,如同两条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大藤峡的瑶民喘不过气来。
地方官吏奏报朝廷,却只言“瑶蛮梗化”、“劫掠州县”,将瑶民为求生存的反抗,轻描淡写地定义为“叛乱”。积怨日久,终成燎原之火。以侯大苟等人为首的瑶民头领,登高一呼,凭借大藤峡天险,聚众数万,抵抗官军,攻掠州县,声势浩大,震动了岭南。
朝廷震怒,视此为疥癣之疾,必欲除之而后快。遂命都督同知赵辅为总兵官,佥都御史韩雍赞理军务,调集两广、湖广官军及狼兵(广西土司兵)十六万,分数路进军,意图一举荡平大藤峡,以儆效尤。
战火,由此在这片宁静了不知多少年的群山间猛烈地燃烧起来。
官军的策略狠辣而有效。他们不再强攻险隘,而是采取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战术,沿途焚烧寨落,清理“附逆”的瑶村,切断起义军与外界的联系和粮草补给。所过之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一个位于大藤峡边缘,名为“云雾寨”的小村落,此刻正陷入一片末日般的混乱。
“官军来了!快跑啊!”
“阿爹!阿妈!”
凄厉的哭喊声、惊慌的奔跑声、以及官军粗暴的呵斥声和兵刃破风声交织在一起。小小的村寨如同被捣毁的蚁巢,村民四散奔逃,但退路早已被官军堵死。
少年汪直,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打满补丁的粗布瑶服,此刻正被阿爹死死攥着手腕,在燃烧的竹楼和慌乱的人影中拼命向前冲。他的脸上满是烟灰和泪水,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茫然。他不懂,为什么这些穿着鲜明衣甲的官兵,要烧他们的房子,杀他们的族人?
“往林子里跑!快!”阿爹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催促。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入密林的刹那,一支利箭带着凄厉的呼啸,从侧面电射而来!
“噗嗤!”
箭矢精准地射穿了阿爹的胸膛!他身体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胸前透出的、染血的箭簇,又艰难地回头,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汪直,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鲜血涌出。随即,他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高大的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阿爹——!!!”
汪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扑倒在阿爹尚有余温的尸体上,用力摇晃着,试图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合上。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还没等他从这骤失至亲的打击中回过神来,一只穿着官军制式皮靴的大脚就狠狠踹在了他的背上,将他踹得翻滚出去,啃了一嘴的泥。
“小瑶崽子,还想跑?”一个粗野的官军士兵狞笑着,上前一把揪住汪直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汪直奋力挣扎着,目光越过士兵的肩膀,看到了让他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的一幕——他那体弱多病的阿妈,被另一个官兵从藏身的破木柜里拖了出来,她惊恐地尖叫着,徒劳地挥舞着双手。那官兵似乎嫌她吵闹,不耐烦地举起刀,用刀柄狠狠砸在她的太阳穴上!
阿妈的叫声戛然而止,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阿妈!!!”汪直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拼命扭动身体,想要冲过去,但头发被死死揪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妈的尸体被那官兵随意地踢到一边,与其他几具村民的尸体堆在一起。
绝望,如同最深的寒冰,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
战斗,或者说屠杀,很快结束了。小小的云雾寨化为一片焦土,抵抗者被当场格杀,老弱妇孺也未能幸免,幸存下来的青壮年和少数像汪直这样的半大孩子,则被用绳索粗暴地捆绑起来,串成一串,如同牲口般被驱赶着,离开了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走向未知的、充满屈辱与黑暗的命运。
汪直走在俘虏的队伍中,踉踉跄跄,手腕被粗糙的绳索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但他感觉不到,他的心已经麻木了,只剩下阿爹中箭倒地、阿妈被砸碎头颅的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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