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在一个铅灰色的黄昏咽气的。
屋里顿时爆发出裂帛似的哭嚎,娘和几个姨跪倒在炕前,声音撕心裂肺。我缩在门框边,手脚冰凉,看着她们把早就备下的寿衣一件件往外婆尚且温软的躯体上套。空气里弥漫着死寂和一种说不清的躁动。
灵堂很快设了起来,白蜡烛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把跪在草垫上守灵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上,像一群躁动不安的鬼。外婆躺在堂屋正中的门板上,盖着蒙脸纸,安静得让人心慌。
舅舅阴沉着脸搬进来几个新扎的纸人童女,粗糙的彩纸,惨白的脸,空荡荡的眼眶是两个硕大无比的黑窟窿,直愣愣地对着屋顶。它们被摆放在外婆脚边,混在纸马、纸轿和金山银山中间,那股子邪异的鲜活劲儿,扎得人眼睛疼。
我从小就怕这个,怕这些纸玩意儿空荡荡的眼窝。问过村里最老的老人,他们也只叼着烟袋锅子,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含糊地说:“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点,点了……要出事。”出什么事?谁也说不清,但那禁忌的重量,却实实在在地压了好几代人。
可现在,看着外婆躺在那里,想着她再也不会用那双温软干燥的手摸我的头,再也不会从那个神秘的蓝瓷罐里给我掏冰糖,一股滚烫的、混合着巨大悲伤和叛逆的冲动,猛地顶上了我的喉咙口。
人都熬得迷迷糊糊,后半夜,灵堂里只剩下娘低低的、断续的啜泣。舅舅靠在墙上打盹,头一点一点。烛泪堆叠,像丑陋的白色瘤子。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嘴里蹦出来。口袋里,那截从表哥画鱼点睛的铅笔上偷偷掰下来的炭笔头,硌着我的手指。
我鬼使神差地挪到那个最俊俏的纸人童女面前。它脸颊两团夸张的胭脂,嘴角似笑非笑。那空洞的眼眶深不见底。外婆一个人走,总得有个眼神好的陪着吧?这个念头荒谬又固执地盘踞在脑子里。
手抖得厉害,冰凉的炭笔头碰到粗糙的纸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两点,眼眶里陡然有了瞳仁。漆黑,深不见底,甚至……甚至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映着跳动的烛光,有了活气。
我猛地缩回手,炭笔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舅舅嘟囔了一声,翻了个身。我连滚爬爬地缩回角落,把脸埋进膝盖里,心脏擂鼓一样砸着胸腔。
冷,一股没由来的阴冷顺着脊椎爬上来。
再抬头时,烛火猛地爆了一下灯花。
外婆脚边——那个刚刚点了睛的纸人童女,不见了。
原地只剩下几根散乱的秫秸。
我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恐惧像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守灵的人陆续惊醒过来。“东西呢?”舅舅哑着嗓子吼了一声,睡意全无。灵堂里顿时炸了锅,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所有纸扎都还在,唯独少了那个童女。
“找!快去找!”舅舅的眼睛赤红,脸上肌肉扭曲,“不能让这邪祟东西跑出去!”
火把很快燃起,村民们被惊动,粗粝的嗓门和纷乱的脚步声撕破了村庄死寂的夜。狗也不安地狂吠起来。我跟在人群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夜风刮在脸上,像冰冷的刀子。山林的黑影幢幢,仿佛藏着无数鬼祟。
“在那边!坟山那边!”有人惊惶地大喊。
所有人发疯似的朝外婆坟茔的方向跑。新堆的黄土还带着潮湿的气息。
然后,所有人都僵住了。
火把的光摇曳着,照亮了坟前那个诡谲的身影。
惨白的纸身子,两团猩红的胭脂,正是那个失踪的纸人童女。它没有站着,而是以一种极其古怪的、活物般的姿势趴在外婆的坟坑旁,面前摆着傍晚供给外婆的那只白水煮鸡。它那颗点了睛的头颅一低一昂,僵硬的纸嘴巴正一下下地磕碰、撕扯着冰冷的鸡肉,发出“叩叩”的、令人牙酸的闷响。
它在啃祭品。
那两点我亲手点上的炭笔眼睛,在火光下幽深得吓人,仿佛真的在转动,贪婪地、专注地盯着那堆死肉。
“咕咚”,我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有旁边人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操!”舅舅骂了一句,到底是胆气壮,抄起一根粗柴棍,猛扑上去,一棍子狠狠砸在纸人身上。
“噗”一声闷响,纸人被砸得歪倒在地,秫秸骨架发出断裂的脆响。它不动了。
舅舅喘着粗气,脸色惨白,还是壮着胆子把它拎了起来,扛在肩上。“走……回去!烧了它!”他的声音发颤。
重新把它扔回灵堂角落时,没人敢再看它一眼。
后半夜,没人敢合眼。烛火通明,所有男人的手里都攥紧了家伙。
死一样的寂静里,最先听到的是“滴答”声。
很轻,很慢。
火把的光晕下,那个被摔得有些变形的纸人童女,空荡荡的眼窝里,正慢慢渗出一种浓稠的、暗红的液体。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