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下午,超市采购回来,车开进地下车库,那股子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和尘土的凉气就裹了上来。日光灯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把偌大的空间切割出明暗交织的区块,我们的脚步声是唯一活泛的动静,撞在水泥柱子上,荡出零星的回音,反显得更空了。小外甥睿睿才五岁,一手抱着新买的那桶小熊饼干,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我的食指,小短腿倒腾得倒是起劲。
“小舅舅,快点快点,妈妈说回家可以看一集动画片!”他声音里的雀跃是这灰暗环境里唯一亮堂的东西。
“急什么,动画片又不会飞了。”我笑着应他,拐过最后一根柱子,我们家那车位就在前头。
车稳稳倒进去,熄了火。解安全带,拔钥匙,拎购物袋,一套动作利落得很。我绕到副驾把睿睿抱下来,他脚一沾地,就仰头“咕咚咕咚”灌他那小水瓶里的最后几口水。
就在这时。
他猛地放下水瓶,眨巴着那双过分清澈的大眼睛,脑袋一歪,直勾勾地看向车位斜后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那儿堆着几块废弃的防撞桶,靠着一根粗大的承重柱,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然后,他伸出肉乎乎的手指,清清楚楚、带着点孩子气的兴奋说:
“小舅舅,你看!那里有好多人呀!”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空的。
惨白的灯光恰好扫过那片地儿,只有冰冷的水泥地、斑驳的漆线、和那几个破旧的橙色塑料桶。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连日光灯的电流嗡鸣都消失了。
我脖子后面的寒毛“唰”一下立了起来,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缝急速爬升,头皮一阵发麻。
“胡……胡说什么呢!”我声音有点发紧,下意识地一把攥紧他的小手,湿漉漉的,刚出过汗,“哪儿来的人!别瞎说!”
车库空旷得让人心慌,一眼能望出去老远,除了几排沉默的车,根本看不到第三个会喘气的。睿睿的小手在我掌心里不安分地扭动,他似乎很不满我的否定,急哼哼地辩解:“没有瞎说!就是有好多人!好多好多,都在那里站着呢……还有一个老爷爷,他在冲我笑……”
他越说,我后颈窝越凉。这小祖宗,平时从不撒谎。
“走了走了!回家看动画片!”我心里毛得厉害,几乎是粗暴地拽着他,想立刻离开这鬼地方。购物袋甩在臂弯里,哐当乱响。
可睿睿不知道哪来的牛劲儿,猛地一下挣脱了我的手。
“小舅舅你讨厌!老爷爷要跟我说话!”他叫着,竟转过身,抱着他那桶宝贝饼干,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就朝那根巨大的水泥承重柱跑过去。
那一瞬间我魂都快飞了:“睿睿!回来!!”
他像没听见,跑得飞快,影子在昏惨的地面上被拉得细长。
我拔腿就追,可几步的距离像是被无限拉长。我看见他停在柱子前,那柱子厚重、冰冷,毫无生气。
睿睿却仰着小脸,仿佛真在看着某个具体的人,然后把怀里抱着的饼干桶费力地往上举了举,声音清亮亮的,带着点小孩特有的、想要分享宝贝的慷慨:
“老爷爷,你是不是想吃这个呀?给你!”
他面前,只有空气。
我猛地冲过去,几乎要一把将他捞进怀里。
可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他外套帽子的刹那,睿睿忽然回过头来,小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被打动了的好奇,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小舅舅,”他声音小了些,像在分享一个秘密,“老爷爷说,谢谢我。”
我手臂僵在半空,呼吸窒住。
车库顶棚某处传来“滴答”一声清晰的水滴坠落声。
睿睿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复述一个对他而言有点困难的句子,一字一句地:
“他说……他等我的小熊饼干……”
“……等了六十年了呢。”
地下车库特有的阴湿寒气瞬间刺透我的衣衫,直直扎进骨头缝里。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怔怔地看着那根沉默的、巨大的水泥柱子,它冰冷地矗立着,承载着上方整栋楼的重量。
仿佛也承载了某种我无法看见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时光。
我伸出去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指尖离睿睿的羽绒服帽子只有一寸,却再也无法向前。
六十年前?
这数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楔进我的脑子里。车库里的空气似乎更稠了,压得人耳膜发闷。那“滴答”的水声消失了,连日光灯烦人的嗡嗡声也遁去,只剩下一种庞大的、令人心脏缩紧的寂静。
睿睿却像是完全没感觉到我的惊恐。他依旧仰着小脸,对着那根冰冷粗糙的水泥柱,很认真地点了点小脑袋。
“嗯!知道啦!”他应着,仿佛真有人在跟他交待事情。
然后,他低下头,开始非常费力地抠那只小熊饼干桶的塑料盖。他的小手指头用不上劲,掰得指尖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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