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口那棵老槐树,打我光屁股满村跑那会儿,它就杵在那儿了,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活了几百年。树干粗得吓人,得三个后生伸长了胳膊才能勉强合抱,树皮皴裂开深一道浅一道的口子,像老人脸上抹不平的皱纹。枝叶蓊蓊郁郁地撑开,像半片擎天的绿云,把村口那片日头挡得严严实实。夏天,这里是全村最风凉的所在,男人们端着饭碗蹲在树根上闲扯,女人们做着针线活,孩子们就在那垂下来的、一股子蛮劲的老根上爬上爬下。
老辈人嘴里,这槐树是成了精的。为啥?因为它沾过“人气”,还是顶红顶热乎的人血。说是光绪爷那时候,闹长毛,有一小股溃兵流窜到我们这儿,也不知怎的,就在槐树底下动了刀兵。混乱里,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被攮了一刀,正好倒在老槐树身上,那热腾腾的血,咕嘟咕嘟就往树皮的裂缝里渗。自那以后,这树就愈发不一样了。这是老话,真假难辨。可有一件事,却是我们全村上下百十口子人都亲眼瞧见的。
那是好些年前的一个伏天,日头毒得能把地皮烤裂。王老五家那个有点憨傻的小子二蛋,在河边摸螺蛳,脚下一滑,栽进了河里那处最深最急的洄水湾。当时岸上大人不多,几个半大孩子吓得只会嗷嗷叫。眼看二蛋扑腾着往下沉,那水面上的气泡都越来越稀拉了。就在这当口,怪事发生了!村口那老槐树,离着河岸少说也有十几丈远,靠近河那边的一根粗壮枝桠,竟猛地像活了一般,悄没声息地、却又快得像道绿色的闪电,唰地一下就伸了过去,直探到河面上,灵巧地往下一卷,正好缠住二蛋的腰,稳稳当当地把这孩子从水里给提溜了上来,轻轻放到岸边的草窠里。
等大人们闻讯赶来,二蛋正趴在岸边吐浑水,除了吓得不轻,身上连块油皮都没蹭破。所有人都傻了眼,齐刷刷望向那根已经缩回原处、只在梢头还滴着水珠的槐树枝,心里头又是后怕,又是敬畏。打那儿起,村里人对这老槐树就更不一样了。不再只是乘凉闲聊的地方,而是真把它当个保家护村的神只来敬着。逢年过节,总有人去树下摆上些瓜果点心,烧上几炷香,恭恭敬敬地叫它一声“槐爷”。谁家有了难处,心里头憋闷,也爱跑到槐树底下,摸着那粗糙的树皮念叨念叨,仿佛真能得个回应似的。
我小时候也常去,倒不是有啥心事,就是喜欢那股子阴凉,还有树上好闻的、带点甜丝丝气味的槐花。我总觉得,槐爷是喜欢我们这些娃娃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不像别的树那样吵闹,倒像是它在低低地笑。
日子就这么流水般过去,我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娃,槐爷还是那个槐爷,沉默地守在村口,看秋收冬藏,看人来人往。
直到去年夏天那个异常的雷雨夜。
那天白天就闷得人透不过气,到了后半夜,天像撕开了一道口子,暴雨倾盆,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在头顶上滚,震得窗户纸哗啦啦响。我睡得不踏实,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一道极亮的闪电猛地劈下,几乎把天地都照成了惨白色,紧接着就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好像就落在村口方向。
我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就想到了槐爷。那么高大的树,最容易招雷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揣了个心,提着气死风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口摸去。
风雨大得吓人,雨水像鞭子一样抽在蓑衣上,噼啪作响。好不容易挪到村口,借着闪电的光,我急忙朝老槐树望去。它依然矗立在那里,庞大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似乎并无大碍,我心头一松。
可就在这时,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黑暗,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了!
槐爷那巨大的树干旁边,分明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旧式青布长衫的人,看身形像个年轻书生,负手而立,面向着村庄。闪电的光亮下,那青衫的颜色,竟和槐树树皮的颜色有几分相似。风雨吹打着他(或许是他?)的衣袂,却不见丝毫飘动。
我浑身的汗毛一下子都炸了起来,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鬼天气,深更半夜,怎么可能有人站在这里?还穿着这样的衣服?
我死死攥紧了手里的灯笼杆子,喉咙发干,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青衣书生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闪电的光芒已经熄灭,四周重新陷入昏暗,只有我手里这盏昏黄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曳出一小圈光晕。可就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我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极其清俊的面容,肤色白皙,眉眼细长,嘴角似乎天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他看向我,目光沉静,就像村后那口深潭的水。
然后,他对着我,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那种夸张的、吓人的笑,就是那么浅浅的、自然而然的一笑。可这一笑,却让我从头皮麻到了脚后跟!这荒村野地,瓢泼大雨,突然冒出这么个人,还对你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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