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却毫无睡意。她悄悄起身,披了件外套,又走到老槐树下坐着。夜色浓得像墨,宅基地那边更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到了后半夜,天上的云层薄了些,透下些许微弱的星光。
就在这时,奶奶看见,那片黑黢黢的地基坑里,似乎有了动静。
起初是点点微光,像是散落的碎银子。紧接着,那些“碎银子”开始流动起来,汇聚成一条条细细的银线。她屏住呼吸,仔细看去——是蛇!正是白天看到的那些小蛇!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它们的鳞片似乎反射着极微弱的星月之光,使得整支队伍看上去,就像一道缓缓流动的、沉默的银色溪流。
它们从被挖开的坑底,从旁边尚未动土的草丛里,不断地涌出,汇聚成一股看得分明的洪流。这条“溪流”目标明确,朝着宅基地后方那片长满竹子和灌木的荒坡方向,安静地、迅速地流淌而去。没有一丝杂音,只有鳞片摩擦地面发出的极轻微的沙沙声,那声音连绵成片,仿佛春蚕食叶,又像是夜风穿过干燥的草丛。
奶奶看得呆了,攥着衣襟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睁大眼睛,在那条流动的银色溪流中寻找。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在蛇流的中央,她看到了一个更为醒目的光点。那是一条体型更修长些的蛇,通身的莹白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夜色里也清晰可辨,仿佛自带光华。是它,梦里那条白蛇。它游弋在族群之中,姿态依旧是从容的,时而微微昂首,像是在引导,又像是在殿后。
银色溪流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渐渐变得稀疏,最终,最后一点微光也没入了荒坡的黑暗里。沙沙声消失了,四周重新被蛙鸣和寂静填满。那片宅基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剩下一个被挖开一半的土坑,在星光下沉默着。
奶奶又在树下坐了很久,直到手脚都有些发麻,才慢慢站起身。她回到屋里,躺下,心里却异常平静。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王师傅将信将疑地重新启动挖掘机,挖斗再次深入泥土。这一次,直到地基完全挖好,夯平,再也看不到一条蛇的影子,连段蛇皮都没有。父亲和帮工们啧啧称奇,只有奶奶,偶尔会抬眼望望那片如今已草木葱茏的荒坡。
房子顺利地盖了起来,青砖黑瓦,宽敞明亮。我们一家欢欢喜喜地搬了进去。日子一年年过去,我在那房子里出生、长大,奶奶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老屋历经风雨,有些地方需要翻修加固,主要是屋顶的瓦片和几根有些糟朽的房梁。
请来的工匠搭起架子,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拆下旧瓦,准备更换那几根大梁。当第一根主梁被绳索缓缓放下时,站在下面仰头看着的父亲忽然“咦”了一声。
在那根粗大的、落满灰尘的梁木之上,靠近东墙的山头方向,似乎盘绕着什么东西。
等梁木完全落地,众人围上去看。那是一条蛇蜕下的皮,完整无缺,半透明,像一件精工细作的玉缕衣。蛇皮的主体是寻常的灰白色,但在头部往后约一掌宽的位置,却有一小段异常洁白莹润,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也泛着一种柔和的、玉石般的光泽。
奶奶也被搀扶着走过来。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极轻地碰了一下那段异常洁白的蛇皮,冰凉的,带着点干燥的韧性。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头,望着那根被放下的主梁,望着梁上它盘踞了多年的位置,眼神里有一种了然,还有一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怅惘。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从房梁的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是它!
它的身形比梦中似乎更显修长凝练,通体那莹润的白在室内光线下愈发皎洁。它并没有看任何人,落地之后,便沿着墙根,不疾不徐地游走。先是从堂屋的东墙游到西墙,然后折返,再游到南墙,最后回到东墙起始的地方。
正好绕着堂屋的中心,缓缓游了三圈。
它的动作优雅而沉稳,鳞片摩擦着老旧的砖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完成一个古老而郑重的仪式。三圈绕毕,它在最初下来的那个墙角略一停顿,然后,回过头,朝着奶奶站立的方向,微微昂起头,墨黑水晶般的眼睛,深深地望了奶奶一眼。
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太多东西。
随即,它身形一缩,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裂缝,消失不见。
屋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镇住了,半晌没人说话。
奶奶依旧望着那空荡荡的墙角,许久,才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叹了口气,低声自语:“走了好……走了好……”
从那以后,直到奶奶去世,直到老屋再次翻新,直到我也离开老家多年,我们家的人,再也没有在老屋内外,见过任何一条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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