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我被扔在了老家。
父母忙,一放暑假就把我塞上了长途汽车,颠簸了整整一天,才被等在镇口的奶奶接回那座老旧的祖屋。老家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寂寥,唯一的亮色是比我大五岁的姐姐。她那时已经是个半大的姑娘,有了自己的同学和圈子,对我这个拖油瓶弟弟,谈不上讨厌,但也绝没什么耐心。大多数时候,我就像个孤魂野鬼,在偌大却空荡的老屋里自己跟自己玩。
唯一的乐趣,是屋后那个早已废弃的小学操场。学校迁了新址,这里就彻底荒了,野草疯长,能没过我的膝盖。操场一角,有个巨大的沙坑,雨水冲刷,日头曝晒,里面的沙子变得硬邦邦,掺杂着碎石和泥块。但对我而言,那却是唯一的宝藏之地,能挖出奇形怪状的石头,或者幻想底下埋着宝贝。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异常闷热的黄昏。吃过晚饭,姐姐被她同学叫走,大概是去镇上新开的冷饮店。我百无聊赖,又溜达到了那个沙坑。夕阳像个巨大的、即将燃尽的火球,把天边烧成一片凄厉的橘红,光线变得浑浊而粘稠,给荒草、破败的篮球架,还有我脚下的沙坑,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暗金。
我蹲在沙坑里,用手抠挖着板结的沙土。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就在我准备放弃回家时,指尖突然触到一个硬物。不是石头的圆滑,带着点棱角。好奇心起,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扒开周围的沙子,一个东西渐渐显露出来。
那是一枚铃铛,很小,比我的大拇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通体覆盖着厚厚的、绿得发黑的铜锈,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花纹,看不真切。铃铛顶上有个小环,穿着一截同样锈蚀严重的金属链子,一碰就断了。我把它攥在手心,一股透骨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上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鬼使神差地,我捏着铃铛,轻轻晃了晃。
“叮——铃——”
声音并不清脆,反而异常沙哑、滞涩,像是从极深的水底,或者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艰难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陈年的腐朽气。那声音不大,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就在铃声落下的瞬间,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风声,甚至远处镇子隐约的嘈杂,全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死寂。
然后,他们就出现了。
就在沙坑前方,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径上,毫无征兆地,像一阵扭曲视线的热浪,凭空浮现出四个身影。是四个老婆婆,穿着样式古怪的、颜色晦暗的粗布衣服,排成一列,慢吞吞地往前走。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她们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拴着四条体型不小的土狗。
一切都透着诡异。她们走路的姿势极其平稳,平稳得不像在坑洼的土路上行走,倒像是在平滑的水面上漂移。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往下移,想看清她们脚下的路。
没有!
膝盖以下,空荡荡的。粗布的裤管软塌塌地垂着,末端离地还有一尺多高,就那么毫无依托地悬浮在半空中!那四条狗也一样,四肢离地,悄无声息地飘着,狗头低垂,尾巴夹紧,透着一股驯顺的死气。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呼吸骤停。巨大的恐惧让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列无声的队伍向我这边“漂”过来。
越来越近,近到我能看清她们脸上堆叠的、刀刻般的皱纹,能看清那粗布衣服上磨损的线头。她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沙坑里的我,目视前方,表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
就在队伍最前头那个老婆婆即将从我正前方漂过去时,她的脖子,突然以一种绝非人类能做出的、僵硬至极的角度,“咔”地一下转向了我。紧接着,后面三个老婆婆,连同那四条飘着的狗,也齐刷刷地扭过了头。
八只浑浊无光的眼睛,和四双死气沉沉的狗眼,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她们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看了大概有两三秒,那是一种能把人血液冻住的注视。然后,最前头那个老婆婆,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露出了一个“笑”的弧度。她身后的三个老婆婆,也同步地、僵硬地咧开了嘴。
那不是笑!那嘴里,没有舌头,没有牙龈,更没有牙齿!从猩红的牙龈肉开始,往里填充的,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边缘泛着幽绿铜锈的——方孔铜钱!那些铜钱塞满了整个口腔,挤压着,仿佛随时会掉出来!
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封住了,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想跑,双腿软得像煮熟的面条,根本不听使唤。极致的恐惧像冰水一样从头顶浇下,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就在我意识快要被吓散的边缘,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刺破了这凝固的恐怖:
“小弟!你傻站着干什么!”
是姐姐!她大概是回来找我了。
声音响起的刹那,那四个老婆婆和四条狗,动作整齐划一地转回了头,恢复了之前目视前方的姿势,仿佛刚才那惊悚的对视从未发生过。她们依旧保持着那种平稳得令人窒息的漂移,速度丝毫未变,沿着荒草小径,朝操场更深处那片浓重的暮色里漂去,身影迅速变淡,像融化的蜡像,几个呼吸间,就彻底消失在了越来越暗的天光里,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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