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雨,总是细得像雾,黏黏糊糊地笼罩着山野。去往后山坟地的土路被泡得发软,踩上去陷下半寸,带着一股腐叶和湿泥的腥气。我跟在父母身后,心思却不在扫墓上,只顾着低头看路边那些被雨打得蔫头耷脑的野草。
快到山脚那片老槐树林时,没来由地,我后颈窝窜过一丝凉气。不是雨水的冷,倒像是有人贴着皮肤轻轻吹了一口。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抬眼四下张望。雨不知何时停了,周遭静得出奇,连平时叽喳的鸟雀都没了声响。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着,满山的树木花草都像被抽走了魂,枝条叶片纹丝不动,凝固在一团死寂里。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它。
路边一丛半人高的、叫不出名字的矮灌木,通体绿得发暗,沾满亮晶晶的水珠。就在这一片僵硬的绿意中,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片孤零零的椭圆形叶子,正疯了似的左右摇摆,上下翻飞,那劲儿头,像是要从枝桠上挣脱出去。它动得那么突兀,那么扎眼,旁边所有的叶子却都静默着,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扯着我的腿,让我朝那丛灌木走了过去。心里有个声音在嘀咕,小时候村里那个牙齿都掉光了的五叔公,总爱在晒谷场上吓唬我们这群光屁股娃,说野外要是没风,别的都不动,就单单一片叶子自个儿在那里抖,千万不能凑近看,那是“脏东西”在招手,勾你的魂哩。我向来嗤之以鼻,觉得那是老封建迷信。
可此刻,脚步却挪不动了。我弯下腰,脸几乎要贴到那片剧烈颤动的叶子上。叶子是常见的椭圆形,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叶脉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我看得入了神,想找出是什么机关在作祟——是底下藏了虫子?还是有什么看不见的细丝在牵引?
都不是。
就在我凝神细看的刹那,那片舞动的叶子表面,颜色和光影诡异地扭曲起来。绿色褪去,灰白浮现,渐渐勾勒出一张人脸的模样。皱纹如沟壑,眼窝深陷,嘴唇干瘪——是去年冬天刚过世的邻居张爷爷!
我头皮猛地一炸,浑身血液都凉了,想跑,脚底却像生了根。
叶子上的那张脸活了,嘴唇部位微微翕动,一个极其微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水底冒出来的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耳朵眼:
“孩……子……莫怕……”
我牙齿得得地打着颤,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水汽的阴冷:“帮……我……带句话……给我家……老三……”
他说的老三,是他那个在省城开货车、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赶回来见的小儿子。
“告诉他……屋后……老墙……缝里……东西……留着……给他……”
声音越来越弱,叶子摆动的幅度也渐渐小了下去,上面那张模糊的人脸开始消散。
“一定……带到……”
最后几个字几乎成了气音。话音落下,叶子猛地停止了摆动,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和周围那些沉默的叶子再无二致。
山林里,不知何时又响起了几声鸟叫,远处传来父母催促的喊声,带着回音,像是隔着一层膜。我僵在原地,过了好几秒,才魂魄归位般猛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父母跑去,一路都没敢回头。
当天夜里,我就发起了高烧。额头烫得能烙饼,浑身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脑袋里浑浑噩噩,一会儿是张爷爷那张叶子上的脸,一会儿是五叔公讳莫如深的表情,交替闪现。母亲给我灌了厚厚的棉被,喝了姜汤,又吃了退烧药,那烧却像是在我身体里扎了根,反反复复,就是退不下去。一连三天,我都昏沉在床上,时睡时醒,耳边总窸窸窣窣响着那片叶子摆动的声音。
母亲急了。第四天一早,她顶着蒙蒙亮的天色出了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人。
是村西头的胡婆婆。胡婆婆很老了,背驼得厉害,脸上满是褶子,但一双眼睛却清亮得不像老人。她是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神婆。
屋子里药味弥漫。胡婆婆走进来,没看我,也没看焦急的母亲,先是绕着我的床走了一圈,鼻子轻轻抽动了几下。然后,她停在我床头,那双清亮的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生病的孩子,倒像是在审视一件沾了不干净东西的物件。
看了足足有半支烟的功夫,屋里静得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胡婆婆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娃儿,你回来那天,是不是在路上……应承了哪个死人的话?”
我浑身一激灵,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衣。母亲在一旁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
胡婆婆不等我回答,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眼神锐利:“这就对了。有‘人’跟着你回来了。你答应了他的事,要是不给他办妥了,他是不会走的。”
母亲的声音带了哭腔:“胡婆婆,这……这可咋办啊?孩子还这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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