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登总兵，”李鸿章的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安抚，“你与常胜军将士，为平乱大业立下赫赫战功，朝廷与本官铭记于心。然，当前首要之务，乃是彻底剿灭发匪，恢复江南安宁。常胜军乃平乱之重要臂助，若因一时意气，自断臂膀，岂非令亲者痛，仇者快？洪逆（洪秀全）尚在金陵（天京）苟延残喘，苏南余孽未清，浙江战事未平。值此关键时刻，你我当同舟共济，共克时艰！”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戈登的反应，然后抛出了实质性的安抚：“至于程军门处置失当之处…本官自当严加申饬！其擅专之过，朝廷亦必有明断。然，为顾全平乱大局，眼下尚需程军门效力前敌，戴罪立功。此间种种，本官日后必向朝廷奏明常胜军之功，并厚加犒赏！贵国驻华公使处，本官亦会亲自说明情况，确保不会影响两国邦交及常胜军之军饷补给。”
这番话软硬兼施：一方面强调共同利益（剿灭太平军）和大局，暗示戈登闹翻对谁都没好处；另一方面承诺严厉“申饬”程学启（但实质惩罚暂时没有），保证常胜军的利益和地位不受影响，甚至暗示会给予更多犒赏和外交支持。
戈登沉默了。他并非不懂政治的菜鸟。李鸿章的潜台词他听懂了：程学启不会被立刻惩处，但常胜军的利益（包括他个人的地位和部队的粮饷）会得到保证。继续闹下去，与强大的淮军和清政府彻底翻脸，不仅可能使常胜军陷入危险，更会破坏英国在华的整体利益。他个人的荣誉感，在冰冷的现实政治和国家利益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看着戈登眼中愤怒的火焰渐渐被挣扎和无奈所取代，李鸿章知道火候已到。他站起身，走到戈登面前，从怀中取出一件用黄绸包裹的东西。
“戈登总兵，”李鸿章的声音带着一丝诚恳，“你是一位真正的军人。本官敬佩你的原则。此物，乃本官心爱之物，今日赠予你，聊表心意，亦望你我捐弃前嫌，戮力同心，早日戡平大乱，还江南百姓以太平！”
他揭开黄绸，里面赫然是一柄装饰华美、镶嵌宝石的中式佩剑！这既是珍贵的礼物，也是一种象征——东方式的认可和安抚。
戈登看着那柄精美的佩剑，又看看李鸿章深邃而平静的眼睛，再看看一旁脸色阴沉的程学启，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这场“讨还公道”的行动，已经失败了。他个人的荣誉，终究敌不过李中堂的权谋和现实政治的冰冷法则。
他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柄沉甸甸的佩剑，声音沙哑而疲惫：“李中堂……希望您……好自为之。”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出了议事厅，背影在冰冷的雨幕中显得无比落寞。
看着戈登离去的背影，李鸿章心中也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苏州杀降的血腥污点，将永远伴随着他和淮军。他转向程学启，眼神冰冷如刀：“即刻收敛城外尸骸，妥善掩埋！严密封锁消息，但有敢妄议此事、煽惑军心民心者，杀无赦！苏州城防，务必加倍谨慎！”程学启连忙躬身领命，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
一场足以颠覆淮军根基的火并危机，被李鸿章凭借高超的政治手腕、对西方人心理的精准把握以及对现实利益的冷酷权衡，强行按了下去。然而，苏州的血腥味，和戈登那失望离去的背影，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这位晚清重臣的脖颈之上。
常胜军虽然暂时被安抚，但裂痕已生，信任荡然无存。李鸿章知道，他必须用未来更大的“功绩”，才能慢慢洗刷这浓重的血色。江南的战局，在短暂的震荡后，继续沿着铁与血的轨迹向前滚动。
苏州杀降的血腥气息，裹挟着李鸿章精心编织的捷报与辩解，沿着驿道飞速传向四方。当这份沾染着无形血渍的奏报抵达安庆两江总督行辕时，已是同治二年（1863年）的十一月深冬。
窗外寒风呼啸，卷起庭前枯叶。暖阁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曾国藩披着一件半旧的棉袍，就着跳跃的烛光，仔细审阅着来自苏州的军报。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描述“降酋郜永宽等八人，阳奉阴违，暗藏祸心，欲挟众复叛，幸被程学启等及时察觉，设计诛杀于宴席之上；其部众闻变鼓噪，意图作乱，亦被剿灭”的字句时，花白的眉毛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他放下军报，拿起案头另一份更早送达的、由李鸿章亲笔写来的密信。信中，李鸿章用更直白也更沉重的笔触，描述了苏州降众数量庞大、桀骜难驯的现实困境，以及“为苏南永靖、根除后患”而不得不“行霹雳手段”的苦衷。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朝野物议的担忧，以及对“老师”指点的恳求。
曾国藩沉默良久。他深知战场上的残酷，更明白政治斗争的波谲云诡。他缓缓拿起案头的毛笔，在摊开的日记本上，用他那特有的、沉稳有力的笔迹，写下当日的感悟：
“接少荃苏州捷报及密函。所陈处置降酋及部众一节，虽近于操切，然能当机立断，永绝后患，亦是一法。值此非常之时，行此非常之事，少荃此举，殊为眼明手辣！惟后患舆论，不可不虑耳。”
“眼明手辣”！这四个字，如同冰锥般尖锐而精准，道尽了曾国藩对李鸿章此举的全部评价——既是对其政治魄力和果决手腕的赞赏（“眼明”指看透隐患，“手辣”指手段狠绝），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与疏离感。
他欣赏李鸿章能替他、替朝廷解决掉这个巨大的麻烦，但又本能地对这种过于酷烈、有损“仁义”之名的做法感到一丝不安。他知道，这个得意门生，在权谋的铁血之路上，已经走得比自己更远、更无所顾忌了。因此，他提笔又给李鸿章回了一封密信，除了勉励其继续进兵，克复常州、进逼天京外，着重叮嘱：“苏南甫定，民心未安，宜广施仁政，抚恤疮痍，以消弭物议。杀降之事，既已行，则当速弥其迹，毋使腾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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