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初雪,重重扑打着总督行辕的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左宗棠的书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却丝毫驱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厚重冰霜与彻骨寒意。案头,是堆积如山的军报与粮册,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耳边,反复回响着户部“海防用款孔亟,各省协饷支绌”的推诿文书;眼前,却已清晰浮现出整军经武、士气高昂的西征将士,因粮饷断绝而陷入饥饿与绝望的可怕景象。
“饷!饷!饷!”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烫着左宗棠的五内。整军已毕,士气可用,出关在即!然而,支撑这数万大军、数万民夫、数万骡马穿越万里戈壁、与强敌决战的命脉——粮饷,却如同沙漠中即将枯竭的水源,令他几近绝望!各省协饷寥寥无几,且拖欠成习;朝廷“源源拨解”的谕旨,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没有充足的饷银,何以购粮?何以转运?何以激励三军?何以……收复新疆?!
就在这近乎窒息的绝望中,一个名字如同暗夜中唯一的孤星,在他脑海中骤然闪现——胡雪岩(字光墉)!这位相识于微末、相交于患难的浙商巨贾,这位在平定太平天国和陕甘回乱的烽火岁月中,屡次为他奇迹般筹措军饷、采办军火的“财神爷”,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左宗棠猛地屏退左右,铺开一张素笺。他提起那支狼毫笔,饱蘸浓墨,因内心焦灼与巨大的期盼,手竟微微颤抖。笔锋落下,字字力透纸背,仿佛浸透了边塞的烽烟与一位老帅的泣血心声:
“光墉仁兄大人阁下:
肃州握别,倏忽经年。遥念沪上起居,至为驰系。
弟奉旨督办新疆军务,整军经武,刻期西征。将士用命,士气方殷。然饷需之艰,实为亘古未有之困局!户部空文,各省推诿,协饷十不及三。关外万里转输,戈壁瀚海,粮秣、驮畜、转运之费,日糜巨万。无饷则军心动摇,无粮则寸步难行!此诚十万将士性命所系,西陲存亡所关!
环顾宇内,能解此燃眉之急者,惟兄一人耳!兄长袖善舞,信义着于中外,沪上洋行,素所钦仰。万望兄念国家艰难,怜西陲生灵,即刻设法,向沪上汇丰、怡和等外国银行,商借巨款! 数额至少需二百万两之谱,多多益善!利息稍高亦可暂允,但求速成!
抵押一节……兄当知弟身无长物,惟一颗赤心、一副残躯!然朝廷已允,可以江海各关洋税(海关关税)作为抵押!此乃朝廷信用,弟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使兄失信于洋商!
事急矣!此款如久旱之甘霖,垂危之续命汤!早一日得银,则早一日出关;迟一日,则恐生大变!弟在肃州,日夜翘首东望,盼兄佳音,如大旱之望云霓!
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此恩此德,非独宗棠,西北百万生灵,皆感兄之大义!
弟宗棠顿首再拜!
光绪元年十月廿日于肃州风雪中”
信末,他重重盖上那方钦差大臣关防大印。这象征帝国西北最高权柄的朱印,此刻却成了抵押未来税收的凭证,其中的悲凉与无奈,难以言表。他唤来最信任的亲兵统领,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此信,关乎西征存亡!六百里加急,昼夜兼程,直送上海阜康钱庄胡雪岩大先生亲启!中途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当这封沾染着肃州风尘与左帅血泪的密信,跨越千山万水,送达上海滩阜康钱庄那气派的门庭时,已是十余日后。
胡雪岩身着锦缎长袍,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内拆阅信件。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沉重如铅的字句,他那张惯常在商海风云中波澜不惊的脸上,渐渐布满凝重。他太了解左宗棠的为人,若非山穷水尽、万般无奈,这位刚硬如铁的老帅绝不会写下如此字字泣血、甚至带着绝望气息的求援信!
“二百万两……江海关税抵押……十万将士性命所系……”胡雪岩指尖轻叩紫檀桌面,低声沉吟。这笔借款,数额巨大,时间紧迫,风险极高!外国银行绝非善堂,利息必然苛刻,更会趁机提出种种条件。稍有不慎,不仅半生积累的信誉可能毁于一旦,更可能背负千秋骂名!
然而,他的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咸丰十一年(1861年)的寒冬。凛冽的北风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像冰冷的刀子刮过杭州城残破的垣壁。太平军“忠王”李秀成的大军将城池围得铁桶一般,炮声、喊杀声昼夜不息。城内早已断粮多日,饿殍遍野,树皮草根都被啃食殆尽,一片末日景象。
胡雪岩站在阜康钱庄杭州分号的后院,听着远处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面色沉郁如铁。他刚刚从上海、宁波历经千难万险,冲破重重封锁,运回一批宝贵的洋枪和粮食。码头上,苦力们正拼死将最后几袋米粮和弹药箱抢卸下船,人人脸上都带着绝望的疯狂——谁都明白,城破就在顷刻之间。
“东家!粮……粮食送进巡抚衙门了,可……可王大人他……”一个满身血污的伙计踉跄着冲进来,声音撕裂般颤抖,“太平军的‘先锋包’炸塌了清波门!缺口堵不住了!王大人他……他……”
胡雪岩心头猛震,一把抓住伙计的肩膀:“王大人怎么了?快说!”
“城……城破了!王大人……在抚衙大堂……自缢殉国了!” 伙计瘫倒在地,失声痛哭。
如同晴天霹雳!胡雪岩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王有龄,这位对他有知遇之恩、倾力提携的浙江巡抚,他经商路上最重要的官场依托,竟以如此壮烈的方式走到了终点!他眼前闪过王有龄信任的目光,想起自己曾立下的粮饷保证……如今,粮虽运到,城却已破,人亦殉国!
“轰——!”又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火光冲天,夹杂着太平军冲入城内的疯狂呐喊和守军零星的绝望抵抗。
“东家!快走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老掌柜死死扯着他的衣袖,声音凄惶。
胡雪岩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熟悉的庭院,这座他曾倾注心血的繁华都市,如今已成人间地狱。他猛地一跺脚,眼中悲愤与决绝交织:“走!带上所有账册、银票,从涌金门水关撤!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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