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帮总舵,除了那座用以议事的宽阔大厅,便是些许管事们的宅邸,飞檐翘角,尚有几分气派。
再往外,便是低矮如蚁巢的棚屋,那是嘉陵江上无数渔民与纤夫的栖身之所。
高门与陋室,犬牙交错,却又泾渭分明,宛若云泥。
史燕妮领着路,脚步却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旧日的回忆上,一脚深,一脚浅。
她带着小乙一行人,在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随意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停在了一处僻静的院落前。
推开那扇门,尘光在空气中浮动,屋内的陈设,一如往昔。
桌椅,床榻,乃至窗边那只褪了色的拨浪鼓,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显然,这里日日都有人洒扫,却扫不去那份物是人非的凄凉。
“小乙哥,今日之事,是我给你添了天大的麻烦。”
史燕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杨弘恩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他……”
“放心吧,燕妮。”
小乙看着窗外,目光悠远,仿佛能穿透这院墙,看到嘉陵江的尽头。
“有些麻烦,不是你招来的,是它自己撞上来的。”
他转过头,笑了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就算他不来寻我,我也得去会会他。”
“小乙哥,你?”
史燕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解。
“我曾应过你父亲,若有天时地利,便替他还一个朗朗乾坤的漕帮。”
“当时,只当是一句宽慰之语,想让他走得安心些。”
“可如今,这漕帮的浑水,已经漫到了我‘瑞禾堂’的脚下,脏了我的鞋。”
“这江南的生意,讲究一个‘和’字,他杨弘恩却偏要当那只搅浑水的泼猴。”
“我自然,不会轻饶了他。”
“那你打算如何?”
史燕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与更多的期盼。
“直接亮出鱼符,让帮众听你的话?”
“你不是说了,人心这东西,最是靠不住。”
小乙摇了摇头,嘴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
“今日,先在这潭死水里,丢一颗石子,看看能惊起多少涟漪。”
“这叫,敲山震虎。”
“你且带我们去议事厅,将那些在总舵里有名有姓的管事,都请过来。”
“我要看看,这山中,究竟有几只是虎,几只是狐。”
……
议事厅中,空旷而肃穆,光线从高窗透入,照亮了梁柱上斑驳的雕刻。
小乙踱步至厅堂正中,那里摆着一张硕大的太师椅。
椅子的扶手,被摩挲得油光发亮,那是权力的印记。
他看也未看,便袍袖一甩,安然落座。
那张椅子,是帮主之位,是漕帮的龙首,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烫眼。
老萧寻了个靠前的位子,自顾自坐下,竟是直接阖目养神,仿佛只是在自家院中听雨。
王刚则如一杆千年不倒的标枪,默然立在小乙身后,气息沉凝如山。
史燕妮对着门外候着的帮众低语几句,再转身时,已敛去所有怯弱,回到小乙身侧,神情决然地坐了下来。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催命鼓点。
杨弘恩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一群神色各异的所谓管事,如一群被惊扰的鬣狗,冲了进来。
他一双眼睛赤红,死死盯着那张椅子上的人影,像是自己的心肝被人当众挖走了一块。
“他娘的,你这黄口小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指着小乙,声音嘶哑地咆哮。
“那椅子,也是你能坐的?”
“给老子滚下来!”
小乙置若罔闻,脸上笑意不减,只是那笑意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寒意。
待到那些人叫骂得声嘶力竭,他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
一只手,缓缓探入怀中。
众人只见他取出一块色泽墨黑的物件,不过掌心大小,入手冰凉。
他以拇指与食指,轻轻捏住物件顶端的花穗。
那物件,便在众人眼前,缓缓展开,形如半鱼,鳞甲毕现。
“是鱼符!”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
整个议事厅,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池塘,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帮主信物,怎会落在一个外人手里?”
“定是大小姐鬼迷心窍,被这小子给骗了!”
“我漕帮镇帮之宝,岂容外人染指!”
……
杨弘恩的脸,由红转紫,由紫转青,煞是好看。
“好你个史燕妮,吃里扒外的东西,竟将此物交予外人!”
他转而怒视小乙,眼中凶光毕露。
“还有你这小子,识相的,把鱼符留下,老子还能让你囫囵个儿走出这总舵!”
“咳,咳。”
一声轻咳,不重,却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是那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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