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东门外那条官道,三日后,终于见着了一辆豪华的马车。
车轴转动,其音吱呀,像是暮年老者的叹息。
驾车的是个老人,背佝偻得如同一只煮熟的虾,一身的风霜色。
他握着缰绳的手,布满了深刻的褶皱与老茧,却稳如磐石。
车厢里头,坐着那个叫小乙的年轻人,还有那位燕妮姑娘。
帘外,则有一人一骑,如影随形。
马上那人身形悍然高挺,一身筋肉虬结,肤色是常年烈日曝晒出的黝黑。
他只是沉默地骑着马,像一尊行走的铁塔。
唯独脸上纵横的两道刀疤,狰狞地诉说着过往的凶险。
马车行得不快,悠悠然出了城门,仿佛不是远行,只是寻常的郊游。
就在这时,道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槐树下,有道人影动了。
那人影一见着马车,脸上便绽开一个近乎憨傻的笑。
他快步迎了上来,像是怕马车不等人,跑得有些急。
一边跑,一边笨拙地从怀里往外掏东西。
掏出来的,是一沓用油纸包着,尚有余温的厚厚油饼。
“小乙哥!”
一声呼喊,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与赤诚。
来人正是王刚,那个眉眼间稚气未脱的少年。
车帘被一只手掀开,小乙探出头,望向这个气喘吁吁的年轻人。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王刚举着手里的油饼,像是献上什么稀世珍宝。
“小乙哥,我听张五哥说你辞了差事,要去那烟雨江南。”
“我便想着,这凉州城里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我也把差事给辞了,往后就跟着小乙哥你!”
少年的话语里,有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小乙看着他,看着他被风吹得发红的脸颊,看着他眼里那团不掺任何杂质的火。
他笑了,如春风解冻,摇了摇头。
随即,又朝王刚招了招手,那是一个示意上车的动作。
说实话,小乙离城,本没打算带上这个半大的小子。
江湖路远,人心叵测,他自己都未必能落得个好下场。
带着这么一个心思单纯的少年,是福是祸,殊难预料。
可今日,在这凉州城外,在这棵老槐树下,瞧见王刚这般不管不顾的奔赴。
小乙心中,竟无端生出一种久违的欣慰。
这世道凉薄,可终归还有些滚烫的东西,譬如这小子骨子里藏着的,名为情谊的玩意儿。
这一次出门,他将偌大的宅子,托付给了赵衡。
还有那裴疏鸿留下的一双孤苦妻女,小乙也特意挑了两个伶俐的下人,好生照看着。
他小乙可以孑然一身,但不能让他人因自己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漫漫长路上,又多了一个王刚。
这小子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变得极有眼力见。
端茶倒水,喂马劈柴,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竟是将一行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车马辚辚,一路向南。
北地的苍凉风沙,渐渐被南方的温润水汽所取代。
终于,秣陵城那巍峨的轮廓,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马车径直驶向城中的赵府。
府门前的石狮子,在江南的湿气里,生出了一层青苔。
钱公明早已在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小乙的身影,激动得几乎要老泪纵横。
他知道,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人,便是赵府乃至整个瑞禾堂的救命稻草。
小乙来了,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刀,便有了回鞘的可能。
周裕和不在府中。
钱公明说,这段时日,为了瑞禾堂的生意,周先生几乎是以命相搏。
整个人生生熬掉了一圈肉,憔悴得不成样子。
但这位神机阁的暗探,确有几分寻常商人不具备的本事。
他极善笼络人心,也深谙经营之道。
即便漕运被断,如同被人扼住了咽喉,他竟还能在钱柜的帮衬下,将瑞禾堂的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
当然,那位前任管事留下的老伙计们,从不曾消停。
明里暗里的攻讦使绊,如同跗骨之蛆,无日无之。
可周裕和与那些人,却也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那便是在这江南米市的牌桌上,重新洗牌,再赌一局。
谁能解了这漕运的死局,谁,才是这瑞禾堂名正言顺的掌柜。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一身疲惫的周裕和,终于回到了府中。
众人各自安顿已毕,便聚于一堂,堂中灯火通明,却无人有半分闲情。
小乙端坐主位,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极有韵律的声响。
他率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周兄,说说吧,这江南的风,把瑞禾堂这艘船,吹得有多晃?”
周裕和拱了拱手,称呼依旧是“少主”,声音沙哑,满是疲惫。
“少主,新米眼看就要上市,各地的客商都在等着我们发货。”
“尤其是发往京城的那批贡米,更是耽搁一日都不行,那是要掉脑袋的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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