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立在皇城朱雀街的东侧,门前两尊镇门石兽,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一如这衙门里的人心。
此地,名义上统管天下兵马钱粮,号令数十万边军将士。
然而如今的兵部,除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外,还多了几分官场独有的阴沉。
相较于六部里那些盘根错节的衙门,兵部的人事,向来要简单些,也更排外些。
毕竟,这里是武人的天下,讲究的是沙场上过命的交情,是山头林立的门户。
别处衙门,只要是个读书人,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便有可能觅得一官半职。
门生故吏,姻亲旧友,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人情大网。
兵部不然。
这里头的脉络,向来只有两条,清晰得如楚河汉界。
一条,是当今二皇子赵钰的皇子党。
另一条,曾是叔叔赵衡的旧部,由兵部侍郎崔海平领着。
两条脉络,曾如两条蛰伏的蛟龙,在水面下暗暗角力,互相牵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随着叔叔赵衡失势,那条曾属于他的蛟龙,便被生生抽了筋骨。
崔海平其人,也就此偃旗息鼓,成了二皇子座下的一条乖顺走狗。
大事小情,皆看兵部尚书,也就是二皇子赵钰的眼色行事。
至此,这大赵国的兵部,便彻彻底底,成了二皇子的一言堂。
小乙踏入这座衙门时,便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都比别处要粘稠几分。
他能走到这里,站在这里,是两股力量博弈的结果。
一股,来自他那位身陷囹圄却仍不甘寂寞的叔叔,赵衡。
叔叔想让他做一枚钉子,楔进这兵部之内,待时机成熟,便能撬动一线生机,为自己谋个锦绣前程。
另一股,则来自那位刚正不阿的大将军,徐德昌。
大将军的目的,要纯粹得多,也更像一个真正军人该有的执念。
他要小乙查一件事。
西峰山麓一战,为何粮草会迟到足足半月有余。
按大赵律,贻误军机,致使粮草延误,押运官及其上官,皆是死罪。
可如今,仗打完了,封赏下来了,那问罪的屠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仿佛那数千因断粮而惨死的袍泽,只是史书上一笔无足轻重的注脚。
大将军曾亲自去问过兵部尚书,二皇子赵钰。
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答复。
“此事有待查明,无需多问。”
这句话,便成了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老将军的喉咙里。
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怕的不是这一次的意外,而是下一次,再下一次。
边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能悬于这不清不楚的“有待查明”之上。
老将军并非信不过二皇子。
毕竟,这位殿下也曾在自己麾下担任副将与监军,二人并肩浴血,也算知根知底。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明白。
能让赵钰这等身份,这等性情的人,都选择讳莫如深,不敢深查的,其背后牵扯之人,其背后盘踞之势力,该是何等通天。
大将军知道,凭他自己,或许拔不出这根毒刺。
可至少,他要知道这根刺扎在哪里,有多深,日后才好有所防备。
而小乙,便是他递出的那把最锋利的探针。
既然二皇子不便明言,那便由他这个从西凉荒漠里爬出来的无名小卒,自己去查。
圣上金口玉言,钦点留任。
兵部上下,倒也不敢给他这个新晋的功臣脸色看。
次日,小乙领了官服,换了腰牌,正式以兵部郎中的身份,入职当差。
然而,当他从主事书吏手中接过职分文书时,却只觉一阵荒唐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的差事,竟是典查北仓与西凉两地的军奴名册,并协助兵部侍郎处理些许杂务。
军奴。
他自己,不久前还是个押送军奴的解差。
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管着这些苦命人名册的官。
这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的羞辱?
或许,是那位二皇子殿下,已经看穿了大将军的用意。
所以,便用这样一种方式,将他彻底边缘化,不让他接触到任何兵部钱粮、军械、调度的核心机密。
一张文书,便将他牢牢钉死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成了一个体面的囚徒。
小乙捏着那份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无论如何,他留在了临安。
留在了这座天子脚下,风云汇聚的巨大囚笼里。
而留在这里,便意味着一件事。
婉儿。
那个在西凉的风沙里,唯一给过他一丝暖意的女子。
大将军上书,为婉儿刺配给他的折子,按流程,恰好会交办到他这个专管军奴事宜的郎中手上。
这或许,是这无边寒意之中,唯一的一点星火。
小乙到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关进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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