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
小乙将这三个字在齿间反复咀嚼,品出的,却是一股子从京城里飘来的铁锈血腥味。
他原以为这桩案子,不过是边关的蛀虫,烂也只烂在陇城这一亩三分地上。
谁曾想,顺着藤摸下去,竟摸出了一条连接着天子脚下的枯根。
兵部。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衙门。
本以为此事只关乎马政,与掌管天下兵戈的兵部无涉。
可这太仆寺,名义上虽是独立衙门,追根溯源,却终归是兵部下辖。
绕了一大圈,这把悬在头顶的刀,终究还是要落回自家的案板上。
小乙的心,陡然沉了下去,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透不过气来。
为难。
前所未有的为难。
他手中那张盖着兵部大印的烫金手令,此刻竟有些烫手。
若要查下去,便绕不开那所谓的“马官衙门”。
而要查那衙门,就必须亮出身份,将这张手令重重拍在对方的公案上。
这无异于将刀尖,对准了名义上的“自己人”。
官场之上,最忌讳的便是同室操戈。
若是当真查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凭据,倒也罢了,纵使掀起滔天巨浪,他占着一个理字,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若是查不出呢?
马标说得清楚,对方手段通天,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篡改官府籍册。
这便意味着,那马官衙门的账册,恐怕早已被做得天衣无缝,干净得能照出人影来。
自己一个外来的兵部小官,拿着手令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最后却灰头土脸地空手而归。
这消息一旦传回京城,传进兵部尚书的耳朵里。
一个“无凭无据,擅搅同僚”的罪名,便足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小乙的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冷的酒碗边缘摩挲着,脑海中思绪如一团乱麻。
进,是悬崖峭壁。
退,是功亏一篑。
就在他一筹莫展,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垮之时,一旁沉默许久的马可,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像一块投入死水中的石头。
“小乙兄弟,你既是兵部的人。”
“这马官衙门,不也得听你的?”
“想查,便去查,又有何难?”
话糙,理不糙。
小乙抬起头,迎上马可那双满是风霜却异常清澈的眼睛,苦涩一笑。
“马可大哥,话虽如此。”
“我如今的身份,拿着手令,要查阅他们的籍册,的确不是难事。”
“可难就难在,那些人既然敢做,就必然做得滴水不漏。”
“他们能将烙着印的战马改成普通马匹,自然也能将那记录着罪证的籍册,改得清清白白。”
“我若前脚踏进门,后脚看到的就是一本毫无破绽的假账,到时候,又当如何?”
“空手而归事小,打草惊蛇事大啊。”
马可闻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烈酒与风沙染得微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却透着一股胸有成竹的悍勇之气。
“小乙兄弟,你可知,那些被卖掉的军马,在陇城是谁经的手?”
小乙心中一动,凝神倾听。
“是城里一个姓朱的马贩子。”
“此人路子野,专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因此,从未入过我们马帮的眼。”
“真正养着那些军马的,则是陇城郊外的几个大养殖户。”
马可顿了顿,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按照规矩,每一个养马人手中,都有一份太仆寺下发的文书。”
“那文书上,详细记录了他们负责喂养的每一匹军马的烙印、年岁、毛色,是军马真正的‘户籍’。”
“后来,那姓朱的马贩子奉了上面人的令,去篡改马官衙门的籍册。”
“事成之后,为了斩草除根,他们便将那些养马人手中的文书,也一并收缴了上去。”
听到这里,小乙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险些熄灭。
釜底抽薪,好狠的手段。
然而,马可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可是,百密终有一疏。”
“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养马人,多了个心眼。”
“他谎称自己不识字,平日里拿文书垫了桌脚,被油污浸染,早已弄丢了。”
“那姓朱的马贩子搜刮了一通没找到,又急着销毁证据,便也只能作罢。”
“后来,我去暗中调查的时候,查到了此事。”
“那老人家感念家兄往日里对他的照拂,便将那张被他藏在房梁上的文书,悄悄交给了我。”
“哦?”
这两个字从小乙的喉咙里吐出,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道惊雷,炸亮了这间昏暗的石屋。
他眼中那因思虑而略显迷茫的神色一扫而空,骤然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寒光四射。
就像一头蛰伏许久的猛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马可大哥!”
小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
“那文书,如今在何处?”
马可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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