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内,空气仿佛凝结到了极致。
李清风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紫檀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不再引用任何具体法条,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崔小玉身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发出了最后的、也是他认为无法反驳的诘难:
“好!即便程序无碍,法理可循!”他几乎是逐字吐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崔助理,尔等可曾想过,此报告一旦公然呈现,会在地府掀起何等波澜?各司衙会如何互相攻讦?积压数百年的陈弊旧怨会如何爆发?地府动荡,轮回阻滞,这个责任,你们参事处担得起吗?!即便尔等所言句句属实,但引发不可控之后果,此等行径,与拆屋毁墙何异?此非不智,何为不智?!”
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无风自动,周身那温和的仙灵之气骤然变得沉凝如山,仿佛整个地府的重量都压了下来:“为一纸报告,赌上地府稳定,值得吗?尔等可曾真正为这三界众生考量过?!”
这是最终极的武器:以“大局”和“稳定”为名,行压制真相之实。
用可能的“恶果”来否定揭露问题的“善因”。这是官僚体系中最强大也最冰冷的逻辑,无数忠直之士曾败于此问之下。
陆鸣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才是最难的关卡。法理可辩,程序可循,但这种关于“后果”的恐吓,往往无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达到顶点的瞬间,偏殿那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素雅的身影悄然步入,是姜灵儿。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玉碗,碗中盛着清亮的汤液,散发出一种极其清冽、却又带着淡淡彼岸花幽香的茶息。
她步履轻盈,目不斜视,仿佛只是寻常奉茶,径直走到崔小玉身侧稍后的位置,微微垂首侍立。
那碗中升腾起的氤氲气息,纯净而安宁,隐隐蕴含着精纯的忘川本源之力,如同无声的溪流,悄然涤荡着殿内几乎凝固的沉重压力。
李清风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这等修为,自然瞬间便感知到了那茶息中非同寻常的力量源头,那是唯有忘川深处、孟婆亲自执掌的茶盏方能沁出的本源气息。
这绝非普通侍女所能奉上。姜灵儿的出现,以及她手中那碗“清心茶”,在此刻此地,其意味不言自明。
这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暗示着地府之中那位超然物外、执掌往生枢纽的存在,其态度似乎正隐隐偏向于眼前这位敢于直言的女官。
然而,崔小玉面对这滔天压力与突如其来的微妙变化,依旧站得笔直,甚至没有回头去看姜灵儿一眼。
她清冷的目光坦然迎向李清风那仿佛能洞穿魂灵的注视,仿佛那碗茶带来的不仅是安宁,更是某种道义上的底气。
她微微阖眼,复又睁开,眸中所有的杂念仿佛在瞬间被涤荡一空,只余下一种洞彻本源的了然与坚定。
她没有再去翻动身边的任何律法典籍。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指尖微拢,仿佛虚托着某种无形却沉重的事物。
她的声音不再仅仅是清冷,而是带上了一种古老而庄严的韵律,如同穿越万古时光的钟声,在殿中朗朗响起:
“天道贵生,律法非为固权,乃为疏浚滞碍,利及众生。”
她诵读的,并非任何具体条款,而是铭刻于《三界盟约》序言之中,最为古老、也最为根本的箴言!是一切规则制定的最初初衷和最高道义!
“讳疾忌医,犹抱薪救火,其祸更烈。”她继续诵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积弊不除,如暗疮脓疮,表面结痂似愈,内里腐坏日深,终有一日会轰然溃烂,噬骨焚身,届时造成的动荡,将百倍千倍于今日刮骨疗毒之痛!”
她放下手,目光灼灼,直视李清风:“仙使问我等可曾为三界众生考量?正因时时考量,刻刻不敢或忘,才不能坐视这溃烂发生!参事处今日所为,非是拆屋毁墙,正是要疏通堵塞的河道,剜去腐坏的烂肉!揭露问题,正是为了从根本上解决它,避免其酿成更大的灾祸!”
“掩盖问题,粉饰太平,纵容积弊滋生蔓延,才是对三界稳定最大的威胁!才是真正的漠视众生,辜负天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她将李清风的“大局稳定论”彻底颠覆:真正的稳定不是维持表面的平静,而是勇于解决深层的矛盾!她用最根本的“道义”,击碎了最现实的“世故”!
那碗清心茶的幽香,仿佛为她的言语注入了一丝沉静却不容忽视的力量,让那古老的箴言更加振聋发聩。
李清风脸上的从容彻底消失了。
他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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