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郊,最后几缕焚烧尸骸的黑烟在秋风中无力地飘散。隔离营区的草棚空了大半,空气中艾草硫磺的气味终于压过了那股萦绕不散的死亡气息。吴有性站在营区高处,望着渐渐恢复生气的城郭,布满血丝的眼中有欣慰,更有难以释怀的沉重。朝廷嘉奖擢升他为太医院院判的旨意已下,街头巷尾开始传颂“吴神仙”的活命之恩。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战役远未结束。
“先生,这是按您吩咐,从通判大人胃中残留物里重新析出的毒质。”一个年轻医官捧着白瓷小碟,里面是微量的灰白色粉末,“与寻常牵机毒不同,其性更烈,发作更快,且…掺杂了几味罕见南药。”
吴有性小心翼翼地沾取一点,置于鼻尖轻嗅,又用银簪挑开细看,眉头拧成川字:“马钱子、番木鳖…还有一味…像是‘见血封喉’的汁液淬炼?此等配伍,非一般毒师能为,倒像是…古籍记载中某些邪教秘传的绝毒!” 他猛地想起沈万春口中那个模糊的蛇形印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毒在脏腑,非针石可及,这幕后之人,心思之毒,手段之诡,远超瘟疫本身!
京师,“影子”秘档房。 烛光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和墨汁的味道。一份从嘉兴府衙秘档中抄录的陈旧海捕文书摊在案头,旁边放着沈万春别院搜出的、带有蛇形印记的密信残片,以及吴有性加急送来的毒物分析笺。
“大人,比对过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这蛇形印记的勾勒笔法,与九头蛇案中查获的、郑养性联络京外邪徒所用密信上的徽记,同出一源!尤其是这蛇身扭曲回勾的细微特征,几乎一致!”
“影子”首领的手指划过文书上郑养性的海捕画像——那个在九头蛇案中侥幸逃脱、郑贵妃的侄子,曾经的邪教联络人。他目光冰冷如铁:“沈万春购入‘南洋奇香’木的时间,恰是郑养性案发潜逃,乘船南遁闽粤之时!其逃亡路线,与‘秃尾龙’李魁奇活动的海域高度重叠!李魁奇重伤遁走前,其心腹供称,那批‘奇香木’,乃一神秘‘南来贵客’所售,形容样貌…与郑养性有七分相似!”
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被“影子”一点点拼凑。郑养性!这个本该葬身于九头蛇案余波的毒蛇,竟潜逃南疆,摇身一变,利用残存的邪教网络和海上走私通道,将致命的疫源和剧毒作为武器,狠狠捅向大明的腹心!其毒计之狠,报复之烈,令人发指!
“追!”首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森然杀意,“传令闽粤所有暗桩,不计代价,挖地三尺!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此獠身上,必还藏着九头蛇案更深的根须!” 阴影中的身影领命,无声地融入黑暗。一张跨越南北的猎网,悄然撒向波涛诡谲的南疆。
澎湖简陋的码头上,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一场草草布置的“受抚”仪式正在进行。福建巡抚强撑着笑容,将象征“靖海游击将军”的印信和官袍捧给郑芝龙。郑芝龙独眼扫过那方小小的铜印和簇新的官袍,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他随手将印信抛给身后的郑芝豹,官袍更是碰都没碰。
“郑将军,陛下天恩浩荡…”巡抚的话被郑芝龙抬手打断。
“巡抚大人,”郑芝龙声音洪亮,带着海风般的粗粝,“印,老子收了。袍子嘛,海上风大浪急,穿着碍事!替我谢过皇帝老子!”他目光扫过巡抚身后那群神色紧张的官员和远处缩在港湾里的明军破船,独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大员那边,红毛鬼吃了亏,一时半会儿不敢再来。澎湖这块地界,有我郑家儿郎看着,出不了岔子!至于粮饷…巡抚大人答应的数目,可别短了斤两,寒了兄弟们的心!” 他身后,数千名剽悍的水手发出震天的哄笑和怪叫,声浪压过了海涛。
巡抚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只能唯唯诺诺。仪式在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中结束。郑家的黑龙旗依旧高高飘扬在澎湖诸岛的桅杆上,与那面崭新的明旗并列,显得格外刺眼。
数日后,京师,太和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郑芝豹一身锦袍,却毫无文臣的谦恭,大大咧咧地立在殿中,将一份写满要求的“陈情表”由内侍转呈御案。他声音洪亮,带着海寇特有的蛮横:
“陛下!我家龙头为朝廷立下大功,击退红毛巨寇,保得海疆安宁!朝廷就打发个游击虚衔,几万两银子糊弄?未免太寒碜!”他毫不顾忌殿内群臣惊怒交加的目光,掰着手指头数道: “其一,请授我家龙头‘福建总兵’实职,堂堂正正节制福建沿海水陆兵马!其二,对日、琉球、南洋的买卖,向来是我郑家兄弟拿命拼出来的路子,理应由我郑家专营,抽分多少,我们自己说了算!其三,红毛鬼未灭,李魁奇那等宵小尚在,要兄弟们继续卖命,朝廷得拨现银一百万两!少一个子儿,这海,怕是就守不安稳了!”
“放肆!” “狂妄!” “岂有此理!”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几名科道言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郑芝豹厉声呵斥。这哪里是归顺,分明是割据称王!条件之苛刻,野心之昭彰,简直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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