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最底层的石室,闷热潮湿,唯有铁壁上插着的火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晕,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如鬼魅。骆养性没有坐在堂上,而是亲自提着一盏防风的牛角灯,站在刑架前。架上的人早已不成形状,那是晋商范家的一名核心账房先生,在严酷的审讯下,精神已然崩溃。
“说清楚,送东西过去,是谁接的头?在什么地方?几次?送的什么?图上面画的到底是什么?”骆养性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锥子,一字一句钉入对方的耳膜。
那账房眼神涣散,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三次…都是…在开原外的野狐岭…有个破败的山神庙…接头的是个…瘸腿的鞑子,但…但说一口辽东汉话…带着几个凶悍的披甲兵…东西…主要是…图…” “什么图?!”骆养性逼问。 “…好像是…一种火铳的…构造分解…还有…一种…叫‘万人敌’的火雷…怎么配比…怎么点燃…还有…炼焦炭的土窑…样子…” “他们看得懂?拿了图就能造?”骆养性追问细节。 “好像…不全懂…”账房喘着气,“那瘸腿鞑子每次都会问很多…很细的问题…比如铁料怎么炼才够韧…钻孔用什么工具…弧度怎么把握…还抱怨…说他们试做了…不是炸膛…就是哑火…浪费了好材料…”
骆养性眼神一凝。这与之前掌握的情况吻合,建奴获得了部分技术,但缺乏工业基础和技术积累,消化吸收极其困难。他稍稍放心,但旋即又提起心肠:正因为难以仿制,他们才会更加疯狂地想要获取更完整的技术,甚至…工匠本人!
“除了图,还送过什么?有没有…活人?”骆养性的声音压得更低。 账房茫然地摇头:“…活人?没…没有…那次瘸子倒是提过一嘴…说要是能请到真会做的老师傅过去…大汗赏千金,给庄子女人…但我们哪敢…” 就在这时,一个番子悄无声息地进来,凑到骆养性耳边低语几句。骆养性面色不变,对行刑的档头吩咐:“让他画押,看好他。”随即转身离开石室。
来到另一间稍干净的讯问室,这里关着一位衣冠略显狼狈、却仍保持着些许文人傲气的官员,原是四夷馆的一个通译。他并未受刑,但脸色惨白,精神压力极大。 “李通译,”骆养性坐下,语气平淡,“你想清楚了吗?那些倭人使者,除了向你请教诗文,还问了些什么?你又‘借’了哪些馆藏图书给他们阅览?他们抄录了哪些部分?” 李通译嘴唇哆嗦:“骆…骆指挥…下官…下官只是一时糊涂,贪图他们的倭刀和金银…他们…他们主要问的是…是《武备志》里关于水战舰船和海防的内容…还有…《筹海图编》里沿海的山川地形、港口水深…哦,还有…他们特别关心《本草纲目》里哪些药材可以大量种植,有何妙用…” “妙用?”骆养性捕捉到这个词。 “是…他们总问…哪些药能止血生肌见效快…哪些能解毒…哪些…能让人力大无穷或不知疼痛…”李通译的声音越来越低。 骆养性心中寒意更盛。倭人的目标极其明确:军事技术、地理情报、以及支撑军队的医药!其野心昭然若揭。他让李通译详细列出所有被抄录的内容和接触过的倭人,随后将其收监。
连续的高强度审讯,让骆养性也感到一丝疲惫,但精神却高度亢奋。一条条线索被厘清,一张由贪婪、无知和野心编织成的巨网渐渐浮现,网的另一端,连接着四面八方虎视眈眈的饿狼。他走到诏狱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抬头望向夜空。陛下是对的,这不仅仅是一场盗窃,这是一场战争,一场发生在阴影里的文明存续之战。
福建泉州,夕阳给繁忙的港口镀上一层金色。一艘悬挂着郑家令旗的快船缓缓靠岸,船上下来的使者趾高气扬,直接来到了泉州府最大的海商陈氏宅邸。 陈家厅堂内,气氛微妙。家主陈老员外看着郑芝龙使者送来的“谕令”,眉头紧锁。上面要求泉州海商今后凡出海贸易,必须向郑家缴纳“护航饷”,数额比以往朝廷的市舶税高出三成不止,且须用现银或紧缺的火硝、硫磺支付。 “这…这怕是于法不合啊…”陈老员外斟酌着词句,“朝廷那边…” 那使者冷笑一声,打断他:“朝廷?朝廷的水师在哪?能挡住红毛鬼还是‘秃尾龙’?眼下这海面,是我家龙头说了算!交了饷,保你平安出海,满载而归。不交?”使者嘿嘿一笑,露出腰间的短铳,“那海上风急浪高,出了什么事,可别说咱郑家没提醒!” 使者走后,陈老员外长叹一声。管家凑上来低声道:“老爷,登莱、浙江的官军战船最近常在左近洋面合操,声势不小,听说…是冲着郑家来的。咱们是不是再观望一下?” “观望?”陈老员外苦笑,“郑芝龙是眼前的狼,官军是远处的山。狼饿了立刻就要吃人,山却未必能及时挡在你前面。这饷…恐怕还是得交。但可以拖一拖,哭哭穷,看看风色。你悄悄去一趟市舶司刘太监那儿,打探一下朝廷的风声到底有多硬。” 类似的情景在东南沿海各大港口不断上演。郑芝龙凭借武力,正在强行整合海上秩序,抽取巨额利益。而沿海的商人们则在朝廷权威与地方豪强之间艰难摇摆,试图在夹缝中求存。他们的选择,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东南的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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