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的春日,总带着几分虚假的暖意。白日阳光晒化表层冻土,露出底下黝黑的泥泞,一到夜晚,寒潮卷土重来,又将一切重新封冻,周而复始,仿佛这片土地自身也在艰难地挣扎喘息。
距离赫图阿拉百余里外的一处无名山谷,隐蔽在原始密林深处。谷底一条未完全封冻的溪流旁,升起十几缕极其微弱的炊烟,几乎与林间的雾气融为一体。几十个身影蜷缩在临时挖掘的地窝子或简陋的兽皮帐篷里,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神中却残留着狼一般的警惕与凶悍。
皇太极靠坐在一块背风的岩石下,身上裹着件脏污不堪的貂皮大氅,原本略显富态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胡须杂乱,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冷静乃至冷酷的光。他正仔细听着一个刚刚冒险潜回、浑身还带着寒气的老猎户禀报。
“…………明狗主力大部仍驻赫图阿拉清剿,熊廷弼坐镇沈阳,曹文诏部四处弹压,吴三桂的骑兵像梳子一样在外围巡弋……各寨降的降,散的散,苏克素浒部的苏纳那个软骨头,竟带头帮明狗安抚部众,分发粮食……”老猎户的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仇恨。
皇太极默默听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但并未发作。代善在一旁猛地捶了一下地面,低吼道:“这群忘恩负义的奴才!当初就该……”
“够了,大哥。”皇太极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环视着周围这群惊魂未定、缺衣少食的残兵败将,这是他们兄弟二人所能收拢的最后一点力量,不足百人,且大多带伤。父汗暴毙,都城陷落,八旗精锐损失惨重,曾经的辉煌如同梦幻泡影。
“明军势大,正值气盛,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皇太极冷静地分析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现在要做的,是活下去,像林间的老参,把根深深埋进土里,等待时机。”
“等?等到什么时候?”代善红着眼睛。
“等到明人自己出问题。”皇太极的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庞大的帝国,“他们的皇帝赢了辽东,未必就能赢朝堂上的党争,赢东南海上的风波,赢国内无穷无尽的流民……朱家皇帝,坐不稳江山的时候,还少吗?”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肺腑间的刺痛(赫图阿拉最后的爆炸还是震伤了他):“传令下去,所有人,化整为零,以三五人为一队,向南、向东分散潜入深山老林。记住,活下去,联络所有未曾降敌的旧部,收集一切明军的动向情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更不许劫掠附近村寨,暴露行踪!”
他要将这把最后的匕首,彻底藏入阴影之中。失败磨去了他的骄狂,却淬炼出更深的隐忍和狠戾。他知道,属于努尔哈赤的时代结束了,未来若还想有逐鹿的机会,必须换一种方式,一种更阴暗、更耐心、也更残酷的方式。
南京城的春雨,缠绵而阴冷,淋湿了秦淮河的画舫,也淋湿了夫子庙旁各大茶馆里士子们的心。
聚贤楼,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大茶馆,往日是清流文士们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所在。自徐国公案发后,这里的氛围变得微妙而压抑。往日高朋满座的盛况不再,茶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交换着彼此心照不宣的惊惧与猜测。
靠窗的一桌,坐着几位身着襕衫、看似儒雅的中年文人。其中一人,乃是国子监的一位博士,姓周。他轻轻呷了一口碧螺春,看似随意地低声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徐公爷……唉,实在是咎由自取,辜负圣恩啊。”这话听起来像是附和朝廷,但那声叹息,却带着兔死狐悲的凄凉。
对面一人接口,声音更低:“只是……这厂卫之势,是否太过煊赫?听闻骆养性回京时,抄没的家产装了近百船!其中……难免没有罗织构陷、借题发挥之处吧?”此言一出,桌上几人都沉默下来,眼神复杂。他们惧怕厂卫,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对那庞大的财富动了别样心思?若那些钱财能用于国事,或是……流入士林之中……
另一人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小声道:“慎言!没见那几日满城的揭帖?句句戳在心窝子上!北疆将士血战,我们在后方……有些事实在是……唉,如今陛下圣烛独照,乾坤朗朗,吾辈更当洁身自好,谨言慎行,方是正理。”他这话半是真心,半是提醒。皇帝的手段,他们算是领教了,不仅狠,而且准,更占据了道德和大义的高点,让人无从辩驳。
这时,邻桌一个一直独自喝茶、相貌普通的青衣男子忽然放下茶钱,起身离去。经过周博士身边时,似乎不经意地袖口滑落一小卷纸卷,悄无声息地落在周博士脚边。
周博士心中一惊,待那青衣人走远,才假意俯身整理鞋袜,迅速将纸卷捞入袖中。回到座位,他借袖遮掩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漕粮改海之议,乃断江南根基,公等岂能坐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