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济世堂的后院里弥漫着草药被晒干后特有的、略带苦涩的芬芳。阿竹坐在一个小马扎上,面前摊着一本《本草初识》,眼神却有些发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面的尘土上划拉着,心思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自从那日从老鸦坡死里逃生回来,有些东西,似乎在阿竹的心里悄悄改变了。那个曾经只惦记着掏鸟窝、偷懒耍滑、被师父骂了转头就忘的皮实小子,心里头第一次沉甸甸地装进了一些远超年龄的东西。
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盗墓贼“猴子”狰狞的脸,想起那闪着寒光、直直刺向他心口的刀尖,那一刻冻结血液的恐惧,至今仍会在夜深人静时,冷不丁地窜出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但更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的,是林安哥将他狠狠推开时那决绝的眼神,是林安哥挡在他身前、与那黑脸悍匪以命相搏的背影,是林安哥浑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苍白面容……那一幕,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离自己那么近,也第一次意识到,有人愿意为了护住他,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
这种认知,带来的不仅是后怕和感激,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促使他不得不去思考的东西——我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让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没心没肺地只顾玩耍。
他的思绪飘回了更早的时候,飘回了那个有爹娘在的、温暖却已有些模糊的家。他记得爹爹,那个不算高大、却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闯了祸,比如打碎了邻家的瓦罐,或是跟小伙伴打架撕破了衣裳,娘亲总会气得拿起扫帚疙瘩,一边骂他“小讨债鬼”,一边作势要打。而爹爹呢,总会适时地出现,笑呵呵地拦住娘亲,说着“孩子还小,不懂事”,然后蹲下身,用那双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帮他拍掉身上的泥土,耐心地告诉他哪里做错了,下次该怎么做。爹爹还会修家里漏雨的屋顶,会做香喷喷的葱油饼,会在娘亲劳累时,默默地帮她捶捶肩膀。那时候,小小的阿竹就觉得,爹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暗暗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成为像爹爹那样,可以解决麻烦、照顾家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后来,爹娘把他送到了清水镇,跟着王老郎中学习医术。起初,他只觉得这个老头儿有点啰嗦,还有点古怪,明明一把年纪了,有时候兴致来了,会像个孩子一样跟他抢糖吃,或者故意在他认错药材时吹胡子瞪眼吓唬他。可慢慢地,他看到了师父的另一面。
他看见,有穷苦人家来看病,抓了药,哆哆嗦嗦地掏不出几个铜板,师父会一边皱着眉头念叨“这账又记混了,唉,人老了不中用了”,一边假装糊涂地把药塞到人家手里,挥挥手让人快走。他看见,师父会偷偷把一些晒好的、品相不错的药材,或者几个铜钱,塞给镇子西头那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张奶奶,还叮嘱她“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在路上捡的”。他听爹爹提起过,师父年轻时,曾有一位温柔似水的师娘,两人感情极好,只是命运弄人,一直没有孩子,后来师娘因病早早去了,师父便再未续弦,守着这间济世堂和满屋的药香,过了大半辈子。
阿竹忽然明白了,师父的“孩子气”下面,藏着一颗比谁都柔软善良的心。他用自己的方式,固执地守护着对师娘的思念,也默默地对这个世界释放着最大的善意。阿竹也想成为这样的人,一个有本事,像师父医术那么高明,又温柔善良的人。
还有林安师兄。林安师兄来镇上的时间不算长,可他懂的东西真多,那些拗口的药材名字、复杂的药性,他总能很快记住。他对自己总是很耐心,从不嫌他笨手笨脚。最重要的是,那晚在山里,林安师兄展现出的冷静和勇气,像一道光,照亮了阿竹心中的恐惧,也让他无比向往。那是一种不同于爹爹的可靠,也不同于师父的慈和,是一种内敛却强大的力量。
想到这里,阿竹的嘴角忍不住偷偷向上弯了弯。林安师兄最近有点奇怪,总是找各种借口往外跑,还老是往溪边那个方向去。有一次,他明明看见师兄在偷偷整理衣袍,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哼,肯定是去找月娥姐姐了!还当他和师父不知道呢!阿竹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有点莫名的……羡慕。
他想起爹爹和娘亲,想起师父空荡荡的房间和那本永远合着的师娘留下的诗集,再看看林安师兄和月娥姐姐之间那偷偷摸摸又藏不住的甜蜜……阿竹的心里,悄悄地滋生了一种朦胧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渴望。
真好啊……有人陪着,有人惦记着……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林安师兄那么高,那么厉害呢? 我以后……也会遇到一个,像月娥姐姐看着林安师兄那样,看着我的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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