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器监,少监官署。
与北院那混杂着铁腥、汗臭与煤灰的炽热不同,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上好的龙井在白瓷盏中舒展着嫩绿的叶片,清幽的茶香弥漫在空气里。窗明几净,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角落的铜兽香炉里,燃着价值不菲的瑞脑香。
孙茂才斜倚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上,端着茶盏,眯着眼,正享受着午后难得的清净。
那北院的“叮当”声,已经响了一个多月,从一开始的烦躁,到后来的麻木,如今他已能将其当做催眠的曲子。
一个姓沈的毛头小子,一个瘸腿的老疯子,带着一群下九流的匠人,能翻出什么浪花?
他抿了一口茶,嘴角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
(等三月期满,看你如何收场。欺君之罪……呵。)
“笃笃笃——”
一阵急促而压抑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遐思。
“滚进来!”孙茂才不耐烦地喝道,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
门被推开,一个心腹幕僚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惶。
“大……大人!”
“慌什么!天塌下来了?”孙茂才眉头一皱,满脸不悦。
“北……北院!”那幕僚喘着粗气,指着北边的方向,声音都在发抖,“北院那边……成了!”
孙茂才的动作,僵住了。
“你说什么?”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的声音尖利起来,“方才,北院那边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然后……突然爆发出惊天的欢呼!还有人……还有人在哭嚎!”
“小人偷偷跟过去看,只见那沈惟,还有瘸腿秦老头,带着一群匠人,抬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去了他们自己的小校场!”
“然后呢?”孙茂-才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带得向后一滑,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然后……然后就听到一声巨响!像打雷一样!”幕僚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恐惧的神色,“再然后……那些匠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个……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又哭又笑,如癫如狂!”
“有人跪在地上,冲着北方磕头,喊什么‘岳帅’……”
“还有人,抱着那新弓,像是抱着自己的亲爹!”
“大人……那弓,怕是……真的让他们给造出来了!”
“……”
孙茂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茶香,瑞脑香,此刻都仿佛变成了催命的毒气,让他一阵阵地头晕目眩。
成了?
怎么可能?!
那张图纸,监里的老师傅们看过,都说是天方夜谭,是鬼画符!
他本以为,这只是沈惟故弄玄虚,拖延时间的把戏。他只需要等着,看一场好戏。
可现在……
戏,演砸了。
不,是对手的戏,演得太好了!
“备轿!”
孙茂才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干涩的字。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去宰相府!”
……
宰相府,偏厅。
这里没有内书房那般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压抑,但权力的气息,依旧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汤全正坐在一方花梨木长案后,手里拿着一支狼毫笔,一丝不苟地替汤相批阅着各地送来的账目。
他做事,向来专注。
他既是宰相府的管家,也是汤相亲弟弟
孙茂才被下人领进来时,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等着。”
孙茂才便只能躬着身,站在厅中,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额头的冷汗,顺着他肥胖的脸颊滑落,滴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他等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
汤全才终于放下笔,端起手边的茶盏,吹了吹浮沫。
“说吧。”
“叔……叔父!”孙茂才“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膝行几步,凑到长案前,声音里带着哭腔。
“军器监那边……出事了!”
他将心腹幕僚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又带着无尽的惶恐,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叔父,那沈惟小儿的弓,怕是……怕是真的成了!”
“侄儿无能!侄儿该死!”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掌,狠狠地抽着自己的脸。
“啪!”
“啪!”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偏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汤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直到孙茂才把自己打得脸颊红肿,气喘吁吁,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成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
孙茂才一愣,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胖脸,茫然地看着汤全。
汤全的脸上,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怒气,反而……露出了一丝阴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轻轻放下茶盏,那汝窑的天青色,映着他苍白的手指,透着一股玉石般的冰冷。
“成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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