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座巍峨宫殿的轮廓,檐角飞翘,如同沉默巨兽蛰伏在黑暗里。乾清宫。老太监在一扇沉重的朱漆宫门前停下,门扉紧闭,上面雕刻的蟠龙在微弱光线下显得狰狞异常。他没有立刻通报,反而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灯笼光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光。
“林医官,”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进去后,眼睛放亮,耳朵放灵,但嘴巴……给咱家闭严实了。万岁爷的心思,不是你能揣度的。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多余的话,一句也别说。还有……”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刮过我的脸,“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给咱家烂在肚子里!若是敢吐露半个字出去,哼,太液池的冰窟窿,可不嫌多你一个!”
那“太液池冰窟窿”几个字,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那只惨白肿胀的手,那只空洞死寂的眼睛,瞬间又浮现在眼前。我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喉咙发紧,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老太监那阴鸷的眼神和赤裸裸的威胁,比太液池的冰水更冷,更让人绝望。这乾清宫的门后,等待我的到底是什么?
老太监不再看我,转身,用一种异常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尖细嗓音,对着紧闭的宫门朗声道:“万岁爷,太医院见习医女林晚,奉旨觐见——”
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嘎——”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塞满了我的鼻腔。那是无数种气味强行糅杂在一起的怪物:浓得化不开的、几乎令人作呕的檀香和沉水香,它们本该是庄重肃穆的,此刻却甜腻得发齁;刺鼻的硫磺硝石味,混合着某种腥甜的、类似铁锈又像是……陈旧干涸血液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又顽强存在的甜腐气,如同盛夏暴晒后无人收敛的尸体,幽幽地缠绕在浓郁的香火之下。这气味霸道地钻入肺腑,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门内透出的光线极其昏暗,并非寻常宫殿的明亮烛火,而是无数点幽绿的、暗红的烛光在摇曳。它们来自角落、神龛、甚至悬挂在梁柱间的琉璃灯盏里,将整个巨大的宫殿内部映照得光怪陆离,鬼影幢幢。巨大的蟠龙金柱在诡异的灯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
正前方,高高的丹陛之上,是笼罩在浓重阴影里的御座。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身影斜倚在那里,身形似乎有些过分地消瘦佝偻,一动不动,如同供奉在神坛上的腐朽木偶。整个大殿空旷得可怕,除了丹陛上那个模糊的帝王身影,竟看不到一个侍立的宫女或太监。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只有那些诡异的烛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微爆响。
“还不快进来拜见万岁爷!”老太监在我身后猛地推了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我猝不及防,一个趔趄跌进了这光怪陆离的魔窟。浓烈诡异的气味再次冲击着我,头晕目眩。我强迫自己稳住身形,依照入宫前紧急恶补的礼仪,深深埋下头,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动了几步,然后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习医女林晚……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因恐惧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腐气味而干涩颤抖,几乎不成调子。
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丹陛之上,阴影中的帝王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些幽绿、暗红的烛火在无声地跳跃,映照着殿内悬挂的无数黄色符箓和绘满扭曲朱砂咒文的幡幢。那些符箓在阴风中微微飘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如同鬼魂的低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一个嘶哑、干涩、仿佛被砂砾磨砺过的声音,慢悠悠地从丹陛上飘了下来,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感:
“林……晚?抬起头来……”
那声音钻进耳朵,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让我头皮瞬间发麻。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脖颈,视线一点点向上挪移。
丹陛上,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枯槁的轮廓。嘉靖皇帝朱厚熜斜倚在宽大的御座里,身体仿佛被那身沉重的明黄龙袍吸干了精气,瘦得只剩下嶙峋的骨架。他的脸深深凹陷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两点幽微、浑浊、却又异常专注的光芒,如同潜伏在墓穴深处的野兽,正死死地锁定着我。
那目光,冰冷、黏腻,带着一种审视死物的漠然,又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
“听说……”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你……通晓些……山野草药的……门道?还……懂些……驱邪避秽的……土法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父亲林正英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赤脚郎中,更是个半吊子的驱邪道士,靠着一些祖传的土方子和驱邪符水在乡间行走。我自小耳濡目染,确实认得不少草药,也见过些父亲处理“撞客”的手段。可这深宫大内,九五之尊,怎会知道我这微末之人的底细?又是为何要问这个?难道……难道和太液池边那只从冰窟窿里伸出的惨白的手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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