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早,武英殿旁的一处小偏殿。
几位重臣早已候着。
萧维祯捻着稀疏的胡须,压低的嗓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胡老,我看这成国公,当真是愈发嚣张了。今日若让他坐实了倭国之事,武人势大,怕是要重现洪武朝时文臣噤声的局面了!”
首辅陈循面沉如水,他微微颔首:“萧总宪所言极是。老夫并非对武人有成见,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此一时彼一时。马背上能得天下,治天下,终究要靠经史子集,靠礼法规矩。若让武人恃功跋扈,私蓄外邦,朝纲何在?国本何安?这天下,终究不能靠刀枪来运转。”
礼部尚书胡濙正捧着一卷泛黄的旧卷宗,闻言抬了抬眼皮,慢条斯理道:“陈阁老忧国之心可鉴。不过昨日成国公在朝堂上所言倭国之事,倒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哦?”兵部尚书于谦眉头一挑:“胡老此言何解?莫非真有佐证?”
胡濙揉了揉眉心,显出几分疲惫:“下朝后,老夫查了旧档。倭国的文书遗失甚多,所幸……正统八年,朝鲜王李裪遣使贺正旦的礼单附录里,确实提了一句。”
他翻动卷页,指着其中一行,“‘倭主足利义胜暴卒,其幼弟义政仓促嗣位,国中汹汹’。唉,那时节……”
胡濙叹了口气:“彼时张太皇太后薨逝不久,三杨老去,太上皇亲政伊始,朝中人事动荡,一团乱麻,这等藩属小邦的消息,便如石沉大海,无人问津了。”
吏部尚书王直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微变:“如此说来……成国公昨日所言倭国国王更替,竟是真的?”
胡濙缓慢摇头:“真伪难辨,不可尽信。倭国诸岛割据,大小名主林立,恰似我春秋诸侯,共主徒有其名。那个什么石见国大名山名教清,是忠是奸,是正是邪,隔着茫茫大海,谁又能说得清?”
就在这时,殿外靴声橐橐,打破了偏殿内凝滞的空气。
朱仪那魁梧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蟒袍玉带,步履生风,脸色昂扬。
“哈哈哈,诸公早啊!”朱仪声若洪钟,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目光炯炯:“看来诸公对此事都上心得很呐!也是,这等关乎天朝威仪、藩邦存亡的大事,岂能不慎重?”
徐有贞站在边角,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他方才就注意到朱仪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矮小身影,被侍卫拦在了殿外。
此刻见朱仪进门,那身影便竭力低伏下去,露出一截剃得光溜溜的月代头——看来,这位就是那“山名彦八郎”了。
片刻沉寂后,后殿门帘轻动。
朱祁钰一身亲王常服,沉稳地步入殿中,在主位落座。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掠而过,最终停在朱仪身上,开门见山:“免了虚礼。时辰不早,成国公,把你所谓的铁证请出来吧。本王与诸公,洗耳恭听。”
朱仪精神一振,抱拳朗声道:“臣遵命!请王爷允准倭国使者,山名彦八郎入殿觐见!”
朱祁钰微微颔首。
一个穿着倭国直垂的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进来。
他头上那醒目的月代头在晨光下泛着青白,面庞黝黑,眼神中带点惊恐,正是被韩忠精心包装过的井上八郎——如今的“山名彦八郎”。
他一入殿,便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以生硬汉话尖声高呼:“外……外臣,山名彦八郎。叩见,大明监国郕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祁钰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那团颤抖的身影,声音听不出喜怒:“山名彦八郎。成国公言道,倭国国王受权臣逼迫,特命你父遣你渡海,来我大明求救。可有此事?”
八郎闻言,慌忙伸手入怀,掏出一卷帛书,刚要抬头回话——
“大胆夷狄!”一声厉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陈循须发戟张,官威凛凛,指着八郎怒斥,“谁许你抬头直视王爷,入宫之前,难道无人教你觐见之礼吗?此乃大不敬!”
八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虾米般猛地缩回脖子,高举帛书的双臂都在哆嗦。
胡濙见状,无奈地摇摇头,对朱祁钰道:“殿下容禀。这些番邦小国之民,不通礼法,常有此等失仪之举。昔正统七年,倭国遣细川胜元来朝,亦是多有失礼之处。唯朝鲜稍习华仪,尚可入目。此等蛮夷,苛责无益。”
朱仪上前一步,劈手从八郎高举的手中取过那卷帛书,声音洪亮地确认道:“这便是你家国王的求救国书,对否?”
八郎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拼命点着他那半秃脑袋,连声道:“是!是!国书!国王的国书!”
朱祁钰示意内侍将帛书呈上。
接过后,也不细看,目光投向跪伏在地的山名彦八郎:“本王听闻,你们那位新君足利义政,继位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国书上笔走龙蛇,想必不是他亲笔所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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