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谋已定,也先即刻喝令各部回营整备,秣马厉兵。
待众人退出,金帐陡然静下。
唯有一盏油灯噼啪作响,在也先雄心勃勃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阿失挣扎良久,终于走上前去,看了一眼也先又低头轻声道:
“父汗……伯颜叔父此计,看似精妙,但、但儿子总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也先正沉浸在对未来胜局的憧憬中,被这丧气话一激,顿时怒从心起:
“蹊跷?什么蹊跷,难道伯颜还能帮着明人害我不成?!”
阿失喉头一哽,小声嗫嚅:“难说。”
“荒唐!”
也先勃然大怒,声如闷雷,“我看是你心里藏奸。整日惶惶,疑神疑鬼,哪还有半点未来大汗的样子。”
阿失被骂得浑身一颤,更是唯唯诺诺,声音哽咽:
“儿子不敢,儿子只是……只是担心父汗的安危。伯颜他……他的势力……”
“他的势力再大,如今也在我的金帐之下!”也先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森冷。
“此次南下,他的部队我会亲自带在身边!在我眼皮子底下,他能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豁然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山压来,阴影彻底笼罩住颤抖的阿失。
随后别过脸,不愿再多看这懦弱之子一眼,只冷冷掷下命令:
“你,就给我老老实实留在后套,看好大帐,管好后勤!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唯你是问!”
阿失不敢再辩,马上跪地叩首:“是……儿子遵命。”
也先看着他这副懦弱样子,心头更是烦躁,但眼下无人可用,也只能如此。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还有一桩事,你给我听仔细。此事若出半分差池,便不是今日这般呵斥能了结的。”
“我带兵走后,给我看好明国的皇帝,还有他那个儿子,孛儿只斤·巴特尔。”
那不过是个两三岁的孩童,但也先言语之间,却透出非同寻常的重视。
阿失迟疑一瞬,低声道:“这孩子血脉非同一般,不如我们……”
话未说完,也先反手一马鞭已抽在他身旁的地毯上,发出一声脆响!
“蠢材!”
阿失吓得一缩,立刻叩首:“儿子明白!定当严密看守,绝不让外人靠近他们父子半步!”
也先神色稍霁,挥了挥手,似是不愿再多言:“滚下去吧!守好后套,本汗也给你算一功。”
阿失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连滚带爬地退出了金帐。
帐内重归寂静。
也先何尝不想彻底除掉巴特尔?
但正如伯颜所言,这孩子身负明帝与黄金家族的双重血脉,岂能轻易动手?
更何况,巴特尔出生之时的天地异象。
哎,一想起这个,就让也先心悸。
自己骁勇善战的长子一辈子活在马背上,居然会坠马而亡,小儿子,又...
每次出征,他都故意带着朱祁镇跟他儿子,就是想用艰难的行军耗死这婴孩。
可这孩子偏偏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长得颇为健壮。
难道……天命真在此子身上?
“呵。”
也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挥开这些杂乱念头,重新端起手边的马奶酒,大步走到羊皮地图前。
他俯身细看,目光如炬,再度检视方才所定之计是否还有疏漏。
在也先大营的边缘,一顶褪色破旧的蒙古包孤零零地支着。
毡布被风沙磨得发薄,漏进几缕稀薄的阳光。
北明皇帝朱祁镇裹着一件半旧的皮袄,蜷坐在毡毯上,一动不动。
他仰着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一小片漏光的地方,对外界的风云变幻似乎毫无兴趣。
他仿佛一尊被抽去了魂灵的木偶,只是依着本能存在于此。
也先需要他时,他便被拉出去,站在高处,向着明军或蒙古各部展示他北明皇帝的身份。
不需要时,他便被扔回这顶帐篷,无人问津。
唯有两个人,还在这顶帐篷里进出忙碌。
一个是袁彬,忠心耿耿的锦衣卫校尉。
土木堡之变后的这三年多,始终追随朱祁镇,寸步不离。
他面容憔悴,衣衫褴褛,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此刻,他正小心翼翼抱着一个裹在柔软羊皮里的男孩。
孩子小脸圆润,睁着乌黑晶亮的眼睛,咿咿呀呀地流着口水。
“殿下,看那边……他是你父皇,叫父皇……”
“胡话...”婴孩含糊地吐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小手胡乱挥舞着。
袁彬却不气馁,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擦去孩子的口水,再次缓慢而清晰地吐出那两个重于千钧的字:
“大……明……殿下,我们是明人,要记住,永远都是。”
这孩子,是朱祁镇与那位不幸难产而亡的黄金家族女子萨仁所生。
伯颜赐予他孛儿只斤·巴特尔之名,意为英雄。
而朱祁镇,或许是在某刻清醒的瞬间,也给了他一个汉名,朱见鸿。
寓意他能如鸿雁一般,终有一日飞回南方的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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