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有了几分毒辣,明晃晃地照在永熙宫平整如镜的青石宫道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两侧朱红宫墙巍峨耸立,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将宫道切割成明暗交织的条纹。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炙烤后特有的焦香,以及远处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栀子花香,混合成一种属于宫廷夏日的、沉闷而馥郁的气息。
少年将军凌风,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尚未换下,正跟着引路太监,大步向御书房方向走去。
他刚从京郊大营回来,例行向陛下汇报秋季边防演练的筹备事宜。
数月军营历练,让他原本俊朗的眉眼间多了几分坚毅与沉稳,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只是那紧抿的薄唇和微蹙的眉心,泄露出他心底深处那从未愈合的隐痛。
宫道漫长而寂静,只听得见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和铠甲偶尔摩擦的轻响。
凌风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宫墙、檐角,评估着可能的防卫漏洞,这是身为军人的本能。
然而,当他的视线掠过前方宫道拐角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般,猛地僵住。
一列仪仗正缓缓从另一条宫道转出,向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行去。
八名太监稳稳抬着一架精致华美的凤辇,辇身以沉香木打造,雕刻着繁复的鸾鸟和鸣图案,四周垂着浅碧色的轻纱,随风微微拂动。
辇前有宫女执扇开道,辇后有太监捧香炉、拂尘等物紧随,排场虽非皇后规制,却已远超普通妃嫔,彰显着乘坐者非同一般的圣宠。
是流云殿的仪仗。
凌风的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穿透那层薄薄的碧纱,死死锁定在辇中那个朦胧的身影上。
尽管隔着纱幔,看不清具体容颜,但那熟悉的、刻入骨髓的轮廓,那即便在辇中也依旧挺直却带着几分慵懒娇柔的背影,不是他日思夜想、却又求而不得的沈昭昭,还能是谁?
曾经的把臂同游,月下谈心,指尖那短暂的触碰与温热……无数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带着甜蜜的刺痛,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曾以为,凭借凌家少将军的身份,凭借一腔赤诚,总能护住这个让他心动的女子。
可最终,一道圣旨,便将他们彻底隔绝在了天涯。
她成了高高在上的柔婕妤,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
而他,依旧是那个臣子,那个需要向她、向她的夫君跪拜行礼的臣子。
一股混杂着剧痛、不甘、愤怒的酸涩直冲喉头,让他眼眶发热。
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嘶吼。
引路太监显然也看到了对面的仪仗,脸色一变,慌忙停下脚步,侧身退到宫墙阴影里,同时急促地低声提醒:“凌将军,是柔婕妤娘娘的銮驾,快行礼避让!”
凌风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从凤辇方向飘来的、属于她的那一缕独特冷香。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下一片沉沉的、近乎死寂的墨黑。
他依言退到太监身侧,面向那缓缓行来的凤辇,单膝跪地,垂下头颅,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波,带着臣子应有的恭谨:“臣凌风,参见柔婕妤娘娘,娘娘千岁。”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凤辇之内,正倚着软垫小憩的江浸月,闻声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熟悉的声音,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下意识地微微直起身,纤长的手指轻轻掀开辇帘一角,目光向外望去。
只见宫道旁,那个身着玄色铠甲的熟悉身影,正单膝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低着头,她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和挺直的鼻梁轮廓。
阳光落在他肩头的甲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刺痛了她的眼。
一瞬间,过往种种涌上心头。
那个在马球会上勒马救美的英武少年,那个在凉亭中与她侃侃而谈兵法的年轻将领,那个在月下赠她玉佩、眼神炽热地表露心迹的凌风……与眼前这个恭敬跪伏的臣子身影重叠,让她心中泛起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刻意忽略的复杂滋味。
但这点涟漪,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她是江浸月,是肩负着血海深仇和任务的棋子,她没有资格,也没有余力去顾及这些儿女情长。
她轻轻放下辇帘,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声音透过纱幔传出,平和而疏离,带着符合身份的威仪:“凌将军免礼。”
凤辇并未停留,仪仗队伍保持着原有的速度,继续向前行去。
太监宫女们目不斜视,唯有抬辇的太监脚步愈发沉稳。
凌风依旧维持着跪姿,直到那象征着无上恩宠的凤辇与他擦肩而过,直到那缕冷香渐渐被夏日的暖风稀释、吹散,直到仪仗队伍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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