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山庄的雨季,总是缠绵而冗长。细雨敲打着玻璃窗,织成一片朦胧的水幕,将外界隔绝,也让山庄内的时光变得缓慢而静谧。
顾临溪的精神在“中和剂”和周医生、岚姨的精心照料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噩梦的频率在减少,清醒的时间在变长,只是记忆依旧如同被雾气笼罩的湖面,有些部分清晰,有些部分则模糊不清,尤其是关于“方舟”深处最后那场意识交锋的细节,只剩下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和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这日午后,雨势稍歇,他披着薄毯,坐在面向花园的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小憩。沈瓷被一个来自楚风的越洋视频会议缠住了,在书房里已经待了两个小时。岚姨端来温热的药茶和一碟新烤的桂花糕,轻声嘱咐他趁热喝。
就在岚姨转身准备离开时,一个不小心,碰掉了沙发旁小几上放着的一本厚重的、沈瓷偶尔会翻看的建筑图册。图册“啪”地一声散落在地,几张夹在书页里的、略显陈旧的纸张飘了出来。
岚姨连忙道歉弯腰去捡,顾临溪也下意识地帮忙。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对折的、边缘有些毛糙的信纸上。那纸张的质地和颜色,与沈瓷平时使用的迥然不同,透着一股陈旧的气息。信纸没有信封,对折的开口处也没有署名,只是虚虚地合着。
也许是不小心夹进去的旧文件?顾临溪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习惯,正想将其与其他散落的纸张一起整理好放回,一阵微风从未关严的窗缝吹入,恰好将那张对折的信纸吹开了一些,露出了开头几行字。
那字迹,清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无力,与他记忆中某个模糊的影像缓缓重叠——是沈瓷的母亲,Elena的笔迹。他曾在地下室整理韩青林遗物时,偶然见过她早年留下的几张便签。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几行显露出来的字上:
【……我知道我时日无多。毒素早已侵蚀了我的五脏六腑,活着,不过是捱日子罢了。我不怕死,甚至有些期待解脱。只是,放心不下阿瓷。】
【我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懦弱,最大的幸运是有了她。可我带给她的,只有屈辱和拖累。我劝她听话,劝她隐忍,不是真的想让她认命,只是……只是我太害怕了,害怕夫人会像毁掉我一样毁掉她。我只能用这种卑微到尘埃里的方式,祈求能给女儿换来一丝活下去的缝隙……】
顾临溪的手指僵住了,呼吸微微一滞。这似乎是……Elena在生命最后阶段写下的,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他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重新折好,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浸入骨髓的悲凉与无奈。他一直知道Elena的处境艰难,但从沈瓷偶尔提及的碎片和外人模糊的描述中,拼凑出的只是一个模糊的、懦弱哀婉的形象。可这封信里透露出的,是一个被命运碾压、用尽最后力气想要保护女儿的母亲,那深埋在绝望之下的、扭曲却真实的爱。
这封信,沈瓷看过吗?她是否知道,她母亲那些看似懦弱的劝诫背后,藏着这样绝望的守护?还是说,这封信根本从未有机会送到她手上?
“临溪少爷?”岚姨见他拿着那张纸发愣,轻声唤道。
顾临溪回过神,将信纸和其他纸张一起整理好,放回图册里,神色如常地对岚姨笑了笑:“没事,岚姨,您去忙吧。”
岚姨不疑有他,端着托盘离开了。
顾临溪却再也无法平静。他靠在沙发里,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庭院,思绪翻涌。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虽然寻常,却给予了他毫无保留的温暖和支持。而沈瓷,在那样扭曲阴暗的环境里长大,背负着私生女的烙印,有一个自身难保、爱得绝望无力的母亲,还有一个偏执疯狂、视她为“作品”或“容器”的生物学父亲……
他忽然对沈瓷那些过往的偏执、强势、甚至在某些时候不近人情的狠厉,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那不是天性,那是在绝望的废墟上,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长出的、带血的铠甲。她争权夺利,或许不仅仅是为了生存和守护他,也是为了向那个曾将她和她母亲踩在脚下的世界,证明自己的存在,夺取本该拥有却被剥夺的一切。
她内心深处,是否也渴望过寻常的母爱?是否也曾对她母亲的“懦弱”感到恨铁不成钢,却又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份微薄暖意的眷恋?
这些念头让顾临溪的心口泛起细密的疼痛。他看向书房的方向,那里门扉紧闭,沈瓷还在与楚风商讨着那些他并不完全了解的、关于产业交接和未来布局的“正事”。她总是这样,将最沉重的东西一肩扛起,很少向他吐露脆弱,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被她牢牢护在身后的“小哭包”。
他现在,很想抱抱她。不是出于情欲,而是想给她一些温度,告诉她,他在这里,他看到了她铠甲下的伤痕,也愿意接纳她所有不曾言说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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