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员外站在门口,布鞋踩在门槛上没再往前。他手里攥着一卷旧布,指节泛白,像是来讨债的。
林昭没抬头,炭条还在纸上走。水泥窑的烟道得改斜三寸,不然热气排不出去,烧出来的料全是废的。
“林秀才。”张员外又喊了一声,嗓音压得低,“赵琮……是巡抚亲侄。”
林昭笔尖顿了一下,继续画。
“我刚从镇上回来,听茶馆里说的。这人不光有靠山,还专门收拾你们这种——”他顿了顿,换了词,“出头的苗子。”
林昭放下炭条,抬头看着他:“那您觉得,咱这渠,还能修吗?”
张员外愣住。他本以为对方会慌,会求他拿主意,甚至想看他低头认怂的样子。可林昭就这么坐着,油灯照着他半边脸,眼神清亮得不像个二十出头的书生。
“你不怕?”他问。
“怕。”林昭答得干脆,“但更怕百姓等不起。去年旱死三百亩田,今年再拖,明年连种都借不上。”
他起身走到墙角,从一堆图纸里抽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摊开在桌上。
是一份状纸。
墨迹未干,字字工整。上面写着“江南道青溪村水利实情禀报”,落款是林昭之名,日期填的是昨天。
“我已经写好了。”他说,“渠的设计图、坡度测算、引水量记录、村民用工清单,全附在后面。一共七页,加了个封皮。”
张员外凑近看,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自家田头那段渠的剖面图,连埋石墩的位置都标得明明白白。
“你要告谁?”他问。
“不告人。”林昭摇头,“只备案。”
“啊?”
“我把这份材料,一份送县衙工房存档,另一份,抄送给扬州御史台。”林昭语气平静,“不是弹劾,也不是控诉,就是让上面知道——青溪村有人修渠,是怎么修的,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谁出的地,谁出的钱。”
张员外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往上捅?”
“不是捅。”林昭坐下,手指敲了敲桌面,“是晾出来。阳光底下没暗事。他们要拆渠,总得有个由头吧?可要是这渠早就报备过,数据齐全,百姓签字画押,地方官敢随便动吗?”
屋里静了几息。
张员外慢慢坐下,屁股挨着板凳边,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
“你就不怕……惹祸?”
“我已经惹了。”林昭笑了笑,“刚才那位赵公子临走前说,希望我的渠能经得起风雨。这话听着像祝福,其实是威胁。他知道我在动他的蛋糕——免税田产、私占水源、靠天收租的日子,以后不好过了。”
张员外脸色变了。
他自己就有两片洼地常年不交水税,靠的就是村里没渠,大家只能看天吃饭。林昭这一搞,等于把整个江南道的水利账本掀了个底朝天。
“那你打算怎么办?”他声音发紧。
“两条路。”林昭伸出两根手指,“第一,县衙备案,走正常流程,留下铁证;第二,抄送御史,走监察线。御史不管小事,但要是看到一个秀才带着全村自建水利,数据详实,又有乡绅联署,你说,他们会当没看见吗?”
“联署?”张员外猛地抬头。
“对。”林昭看着他,“我想请您,在这份状纸上签名画押。不是以出资者身份,是以共治者的身份。咱们一起送出去。”
空气凝住了。
张员外呼吸重了几分。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签名,他就不再是那个观望的地主,而是和林昭绑在一条船上的“同谋”。将来若出事,他也逃不掉。
可他又想起昨天亲眼看到的那一幕:爆破后崩下来的石头堆成小山,水泥窑冒着白烟,十几个壮汉排成长队往渠槽里倒浆料。阿福蹲在边上记工分,小孩拿着竹管当喇叭喊“下一筐三十斤!”。
那种热乎劲儿,他三十年没见过。
“你早就算到了,是不是?”他忽然问。
“算到什么?”
“算到他会来搅局,算到光靠道理拦不住权贵,所以你根本没指望说服他。”张员外盯着林昭的眼睛,“你从一开始,就想把这事闹大。”
林昭没否认。
“一个人讲理,没人听。一百个人讲理,地方官可以压。但要是这件事上了御史案头,传到京城耳朵里呢?朝廷最近正推‘劝农兴修’政策,乾宗皇帝亲自下诏要查各地水利虚报。我们这时候递上去一份真材实料的报告——你说,会不会有人顺手拿它当刀使?”
张员外怔住了。
他原以为这是个老实巴交的寒门书生,只想修条渠救村子。现在才发现,人家根本不是在修渠,是在下一盘棋。
一着棋,把技术、民心、政局、监察全串起来了。
“你这是……借势。”他喃喃道。
“顺势而为。”林昭纠正,“我不造风,只是不让风吹偏了方向。”
良久,张员外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那份状纸,一页页翻完。最后停在附图那页,手指摩挲着自己田界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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