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过午,书院前院的喧闹还没散尽。灯笼还挂着,锦旗堆在廊下,几个孩子蹲在墙角数着报名的人名。林昭没再回后山亭子,他回到堂屋,桌上摊着六份乡试答卷的誊抄本。
他正一笔笔圈出李石头文中的水利数据误差,阿福从门外快步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先生,张元亨来了,在门口站着。”
林昭抬头。
“不是官身,”阿福又说,“穿的是布衣,腰牌也没挂。他说……想见您一面。”
林昭放下笔。
屋里静了几息。
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国子监祭酒,曾三次弹劾书院,上书称“技学乱道,妇人读书败礼”。也曾暗中截料、买通说书人污蔑、指使盗匪劫建材。是书院走到今天,最大的拦路石。
可现在,那人已被贬为庶民。朝中消息昨夜就传来了:皇帝批了都察院查访结果,认定张元亨滥用职权、阻挠实学推广,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林昭起身,走出堂屋。
前院空地上,张元亨站在那面“育才济世”的锦旗下。风吹得旗角轻晃,照在他脸上。他背有点驼,白发散在鬓边,手里拎着一个旧布包,站得笔直,却又像随时会倒。
周围有学生看见了,脸色变了。
“是他?”
“他还有脸来?”
有人攥紧了拳头。前几天还有孩子因为姓张被嘲笑,说是“张祭酒的走狗”。阿福拦在前面,没动。
林昭走上前。
张元亨慢慢转过身,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林昭说:“您来了。”
这一声不冷不热,也不带刺,就像见了个多年不见的老邻居。
张元亨忽然弯下腰,深深一揖,额头几乎碰到地面。
“我错了。”他说。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楚。
“我一生讲《礼记》,教儒经,自认守住了斯文。可我守的,是死规矩。我骂你教女子算账是败俗,可我孙女前日饿晕在街头,是一个你们书院出来的丫头给她喂的药粥。我骂你画桥图是奇技淫巧,可江南三县今年水灾,是你这‘淫巧’修的排水渠保住了万亩良田。”
他直起身,眼眶红了。
“我错了。不是输给你,是我辜负了学问。”
林昭没说话。
身后有学生小声嘀咕:“说得倒好听,早干什么去了?”
张元亨没回头,只从布包里取出一本泛黄的手稿,双手捧起。
“这是我三十年讲学所编的《礼记章句》,原本想带进棺材。今日交给您。”他看向林昭,“我不配谈传承。但若您不嫌弃,愿此书能在书院……留一页活气。”
林昭接过书。
纸页脆了,边角磨损,能看出翻过很多遍。扉页上一行楷字:
“赠林昭贤契,愿此学不绝,而世用常新。”
他翻了一页,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批注,有些地方还贴了补纸,写着新解。
这不是死守的书。是活着的。
林昭抬眼:“您当年主持府试,让我进了秀才榜。那时您说,文章要有济世之心。我一直记得。”
张元亨身子一震。
“我没忘。”林昭说,“您也不是坏人。只是走得太久,忘了路是给人走的。”
张元亨嘴唇抖了抖,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他没擦。
风吹过院子,卷起几片落叶。那面锦旗哗地一声展开,盖住了两人之间的影子。
“我能进去看看吗?”张元亨低声问,“就一眼。”
林昭侧身。
他带着张元亨往教学区走。路上没人说话。学生们让到两边,眼神复杂。
路过算学课,孩子们正在分粮模拟,用木块代表稻谷,争论怎么分配最公。
张元亨停下,看了很久。
“这……也是学问?”
“是。”林昭说,“他们以后要管仓、理账、建渠,不会算,百姓就得饿。”
走过医卫课,苏晚晴不在,一个女学生正给老太太把脉,旁边记录症状。老妇人笑着说:“比郎中问得还细。”
张元亨喉咙动了动。
最后停在机关课。几个男孩围在桌前,拆一个水车模型,讨论齿轮怎么咬合更省力。桌上图纸画得密密麻麻,角落写着“老师说坡度不能超千分之五”。
他忽然笑了,又像是哭。
“我教了一辈子书,”他说,“从没想过,学问能这样活。”
林昭没接话。
两人走到后院,林昭让人取来登记册,翻开第一页。
“您要是愿意,可以来当客席先生。”他说,“不讲经,讲怎么读经。但得加一条——每讲一章,得说这学问能帮百姓解决什么。”
张元亨猛地抬头。
“您……肯收我?”
“您肯改,我就肯教。”林昭说,“书院不挑出身,只问能不能做事。”
张元亨站了很久,最后又鞠了一躬。
这次,林昭扶住了他。
他走的时候,太阳偏西。林昭送他到门口。
“我会写信回家,”张元亨说,“让儿子把藏书全送来。还有几个老同僚,嘴硬心软,若您办教师训习班,帮我捎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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