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林昭裤脚全是泥,手里那张被雨水打湿的图纸边角已经发皱。他没回房换衣,也没擦手,直接进了讲学堂。
周夫子正在清点今日到访的名帖,抬头见他进来,忙起身:“人都到了,在偏厅候着。”
“走吧。”林昭把图纸放在案上,“先别分座次,圆桌摆好了吗?”
“按你说的,八方围坐,不设主位。”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偏厅。各地学派代表已到齐,有穿深灰儒袍的老者,也有束短褐、背工具箱的墨家弟子,还有提药箱的医者,三五成群站着,彼此点头却不说话。
林昭走进来时,有人抬眼打量,目光落在他沾满泥点的鞋面上,微微皱眉。
他没在意,走到圆桌中央,把手里的图纸展开:“今天请大家来,不是听我讲课,也不是比谁学问大。是想一起看看,怎么让学问真正有用。”
没人接话。
一个白须老儒轻咳一声:“书院近来办器坊、印算术书,听说连女子都授实学。不知这‘有用’二字,究竟何解?”
林昭点头:“您问得好。我就用这个回答。”他指了指图纸,“这是排水沟的设计图,刚在北区改过走向。要是修错了,雨季会倒灌仓库。五文钱的纸印不出这种图,百年人生也背不下整条水脉。可用了这张图,十个农夫三天就能修好一条沟,保三百亩田不受淹。”
他顿了顿:“这就是我理解的‘有用’。”
堂下略静了一瞬。
墨家那边走出一人,抱拳道:“在下墨玄门徒赵九章。敢问,此图可是以《考工记》为本?”
“不是。”林昭摇头,“是学生测了地势坡度,算了水流速度,再画的。和《考工记》没关系。”
四周哗然。
有儒生冷笑:“原来如此。不要经义,不要古法,自己画个图就动工。难怪有人说你们不伦不类。”
“对。”林昭应得干脆,“我们就是不伦不类。儒家讲仁政,可光讲不行。墨家善机关,可只做奇巧也不行。医家救人,算家核账,哪一科离得开?”
他看向众人:“今早你们来的路上,经过南区文墨坊。有没有看见那台水力翻纸机?是墨家做的机关,由算家定齿轮比,医者看工人会不会累伤腰,最后儒生写说明教人怎么用。这不是一家之学,是四家合起来才做成的事。”
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所以我提‘实学四维’:义理为纲,技艺为体,民生为本,验证为据。谁的学问能落地,谁就有发言权。”
半晌,一个年轻算学家开口:“那……让我们试试?”
林昭笑了:“正有此意。”
他拍了下手,阿福带人推来水利沙盘。黄沙堆出山形,竹管引水入渠,一个小磨坊模型转了起来。
“这是按江南三县地形做的。”林昭说,“现在请各位现场验一验。墨家演示机关运转,算家算每日能磨多少粮,医家评工匠劳损风险,儒生判是否合‘均平’之道。”
赵九章当即上前,调整水轮角度。算学家掏出算筹快速演算。医者蹲下查看模型旁假人关节位置。儒生则翻开随身带的《孟子》,对照条文。
一刻钟后,算学家抬头:“若全县建十座,一年可多出三千石粮。”
医者点头:“只要每日限工六个时辰,不伤身。”
儒生沉吟:“增产而不夺民时,合乎王道。”
林昭看着他们:“以前你们各干各的,现在一起做事,是不是更准、更快、更稳?”
没人反驳。
接下来几天,讲学堂天天满人。周夫子主持议程,每天一个主题:农具改良、疫病防控、赋税核算。
起初还有人端架子,后来发现不说真话没人理你。一个算学家提出“田亩误差补偿法”,当场被三个县来的账房围住追问细节。墨家展示新式犁头,马上有农夫模样的人举手说:“我家那坡地用这个会翻车。”
最热闹的一场,是个女学生起的头。
那天讨论“治国用人”,一位老儒断言:“女主内,岂可参政理事?”
那女生站起来,声音不大:“李婉姑娘凭《治疫策》当上太医院医官,救了三百多人。这算不算理事?”
老儒脸一黑:“女子行医是本分,干政就是越界!”
“可她说的分区隔离、烧艾消毒,现在全城都在用。知府还贴了告示。这不是政是什么?”女生拿出一份抄报,“这是她写的防疫章程,您说该不该执行?”
全场静了。
有人低声议论,有人翻笔记,还有人直接掏出笔开始写反驳稿。
这一吵就是三天。最后没人说服谁,但十几个人凑在一起,写出了《女子才略考》,列了从西汉妇官到当今女医的三十个例子。林昭让人抄了十份,放进共研堂资料册。
变化一点点来了。
有个儒生听完算学家讲“仓储损耗率”,回去写了篇《均输新议》,主张用数据调粮。医者受墨家机关启发,做了个可调节针深的铜人模型。最意外的是,一个守旧派老先生看完水利沙盘,竟主动找林昭要了几本《惠民算术》,说要送孙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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