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那个山坳里的茅草棚的。
双脚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虚空里,深一脚浅一脚。
来时路上还觉得轻快的山风,此刻吹在脸上,只剩下刺骨的寒。
怀里原本揣着买肉剩下的几个铜板,此刻也感觉不到丝毫重量,因为她把最重的东西,丢在了那个冰冷的镇子巷口。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扭曲地投射在崎岖的山路上,像个孤魂野鬼。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茅棚里依旧是她熟悉的气味——柴火的烟味、草药的清苦,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付豪的、混合着汗水和山林气息的味道。
阿爷正坐在灶膛前,就着微弱的天光,修补一个破旧的箩筐。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在昏暗中看向门口。
当看到只有山杏一个人,而且她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儿时,老爷子拿着竹篾的手,顿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问“付豪那后生呢?”,可话到嘴边,看着孙女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只剩下一声沉沉的、仿佛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叹息。
“唉——”
这一声叹,像是一块石头,彻底砸碎了山杏勉强维持的平静。
她靠在门框上,身体微微发抖,眼泪无声地往下掉,却没有哭出声。
“阿爷……他……他不见了……”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又异常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
阿爷放下手里的活儿,站起身,走到她面前,伸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想拍拍她的肩膀,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他能说什么呢?从那个后生出现的那天起,他就知道,这人不是池中之物,这山沟沟,留不住他。
“走了……就走了吧……”阿爷的声音苍老而疲惫。“咱这地界,本就不是他该待的地方。兴许……他是想起自个儿是谁,回家去了。”
“回家?”山杏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阿爷。
“他的家在哪儿?他……他连自个儿是谁都想不起来!他把我当成他走丢的媳妇儿!他叫我‘瑶瑶’!他怎么就……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压抑的恐惧、委屈和不解一股脑儿涌了上来,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崩溃的边缘的尖锐。
阿爷沉默着,只是又叹了口气,转身佝偻着背,去灶台边生火。
火光跳跃起来,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出山杏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
“先……先弄点吃的吧。”阿爷生硬地转移话题,往锅里添水,动作有些迟缓。
这个家,少了那个高大身影的进出,顿时显得空荡又冷清。
山杏没动,她就那么靠着门框,看着阿爷忙碌的背影,看着这间因为付豪的到来而多了许多生气、此刻却又迅速沉寂下去的茅棚。
付豪用过的那个粗陶碗,还摆在简陋的木桌上。
他劈柴时用的那把斧头,靠在墙角,刃口被他磨得雪亮。
他甚至还在门后给她做了个简易的挂衣架,说是省得她总是把衣服搭在树枝上沾露水……
点点滴滴,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可人,却没了。
山杏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付豪睡过的那张木板床边。
床上铺着的干草,还保留着他躺卧的些许凹陷。
她伸出手,颤抖着抚摸着那粗糙的草垫,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体温。
她蹲下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
那是付豪刚来时,身上除了那身破衣服外,唯一的东西。
里面是几块压缩饼干(她一直没舍得吃,觉得那是稀罕物),还有一个金属的水壶,以及……那身几乎烂成布条、被她仔细洗净又笨拙地缝补过的作战服。
她将那件破旧的作战服,紧紧抱在怀里,把脸深深埋了进去。
布料粗糙,带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早已洗去了他原本的气息。
可山杏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拼命地呼吸着,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属于那个男人的、让她安心熟悉的味道。
“付豪哥……”她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哭声从喉咙深处溢了出来,开始还是低低的呜咽,很快就变成了难以自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
她哭他的不告而别,哭自己的无能为力,哭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失落和空茫。
哭着哭着,那些被刻意忽略、或者说不愿深想的画面,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汹涌地撞进她的脑海——
是他挡在她身前,面对王二狗那伙混混时,那冰冷又可靠的眼神。
是他牵着自己的手,走在崎岖山路上时,那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粗糙的薄茧。
是他笨拙地想帮她干活,弄得鸡飞狗跳时,那挠着头、露出憨憨笑容的傻气。
是他看着自己时,那双总是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全世界的专注和依赖……
还有他梦中无意识喊出的“念豪”、“念瑶”,和他提起“家很大很亮堂”时,那迷茫又向往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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