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志办那熟悉的陈旧气息,此刻带给沈墨的不再是思路的清明,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他将自己在发改局初步梳理出的、关于城投公司资金流向和项目疑点的分析,谨慎地透露了一部分给岳川。
岳川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块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绒布,一遍遍擦拭着手中的老花镜。窗外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投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切割出明暗的界限。
“你啊……”岳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沙哑,“就像刚学会看水纹的渔夫,看到水下有鱼影,就恨不得一网下去捞个干净。”他戴上眼镜,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看向沈墨,“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最大的鱼,往往不是靠一张网就能捞上来的?它们藏在最深的水底,贴着淤泥,甚至本身就和那淤泥混在一起。你贸然撒网,可能网没沉底,自己就先被浪头打翻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手绘的玉泉水系图前,手指沿着玉泉河的干流缓缓移动:“治水,堵不如疏。为什么?因为水势浩大,硬堵,堤坝终有溃决的一天。疏浚河道,引导水势,虽不能立刻让水至清,却能保一方平安,让水流得更顺畅些。”
他转过身,盯着沈墨:“你现在做的,就是在试图看清玉泉这潭水底下所有的淤泥和暗礁,想把它彻底淘干净。精神可嘉,但……太急了,也太危险了。城投公司,牵扯多少项目?多少资金?背后连着多少人的饭碗和前程?你那个图谱上闪烁的异常点,你以为别人看不见?他们看得见,只是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浑水摸鱼’的默契。你现在想把这水搅清,等于要砸了很多人的锅。”
“难道就因为牵扯广,有风险,就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沈墨忍不住反问,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那些被拖欠的补偿款,那些可能被挪用的资金,那些不见天日的交易,就任由它们埋在水底?”
“谁让你视而不见了?”岳川语气陡然加重,“我是让你别做那个第一个伸手去捞底的人!疏浚,懂吗?不是不管,而是要找对方法,看准时机。要先在岸边站稳,找到能借力的支点,一点点引导水势,让那些藏在底下的东西,自己慢慢显露出来,或者,被水流自然地带到浅滩。”
他走回桌前,压低声音:“你在信访中心为什么能成?因为你抓住了‘最多跑一次’的势,用了法律和数据的巧劲,没有直接去撞薛伟把守的那道门。现在到了发改局,位子高了,盯着你的眼睛更多了,反而更要用巧劲,更得学会‘疏浚’。”
“那个产业转型基金,”岳川忽然话锋一转,点醒了沈墨,“就是个很好的‘支点’。它是明面上的政策,是阳光下的资金。你先把这份差事办好,办漂亮,在局里站稳脚跟,在市里挂上号。等你手里有了实实在在的、谁也抹杀不了的成绩和话语权,再去动那些暗处的东西,阻力会小很多,也更能看清,哪些人是真心做事,哪些人……是贴着淤泥的鱼。”
岳川的这番话,像一盆掺着冰渣的水,浇在沈墨因发现线索而有些发热的头脑上。他明白了岳川的深意——在玉泉这潭深水里,纯粹的理想主义和鲁莽的正义感,不仅无法解决问题,反而可能让自己提前出局。他需要策略,需要耐心,需要先融入这片水域,理解它的流向和规则,才能找到真正改变它的力量。
“我明白了,岳主任。”沈墨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了沉静,“我会先做好产业转型基金这个‘支点’。”
“嗯。”岳川点点头,最后叮嘱道,“还有,留意你身边的人。发改局里,未必都是钱强那样明着刁难你的人。有时候,对你笑得最热情的那个,递过来的,未必是橄榄枝。”
带着岳川这番深刻的警示,沈墨离开了县志办。他不再急于去捅破那层窗户纸,而是将那份关于城投公司的复杂图谱暂时封存起来。
他的首要任务,变成了那份看似寻常的“省级产业转型基金”申报工作。他要以此为契机,在发改局内部,找到属于自己的“支点”和“河道”。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努力遵循岳川“疏浚”之道的同时,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他对城投公司不同寻常的关注。
水底的巨物,似乎也察觉到了水面上那细微的、试图改变流向的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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