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被一把无形的刀从线根割断,齐齐掉下。殿上安静了一瞬,有人咳嗽,有人别过脸,看起来仍旧温雅,袖中却各自捏了一把汗。
陈宫拱手向帝,再向百官:“臣以为,礼与兵,并行而不悖。今朝廷气脉未复,诸曹未整,军心可用。臣愿代将军请命,暂出关外,节制三辅,扫清余孽,护陇右、安关中,朝廷择日移跸,不驻京师。其后,军政分离,兵权自交。此为权宜,不为久计。”
“节制三辅?”一个资深的中书令眉头倏地一挑,目光里有警惕也有轻蔑,“权宜之计,往往拖而为常。今日说暂,明日便久。军出关,若不回如何?”
“回。”陈宫答得很快,“以诏书为约,以天下为证。诏书上书天子亲笔,言‘节制三辅,清剿余孽,俟三月后,班师复命’,我军自当奉之,如违此约,天下共诛。”
“呵。”那中书令笑了一声,笑里有骨刺,“谁敢共诛?”
“在座诸公。”陈宫微微一礼,“以及长安百姓。臣更谨以一策保诸公心安——诏书起草,交由尚书台;我军只在最后一行落笔,书一‘谨奉诏命’。自此之后,所有军政之令,皆由尚书台下,臣以军令承行,绝不自专。”
一句“绝不自专”,像一颗被刀削得极薄的糖片,甜,薄,入口即化。殿上一些原本持疑的人脸色缓和,窃窃而语,似觉可行。
“不可!”站在客列中的一个儒冠霍然出班,袖摆一扬,几乎扫到身边人的膝,“不可再纵兵。吕某人勇冠天下,这是事实;但天下之祸,往往起于‘勇冠天下’之人。今天下疲敝,民不聊生,正当‘息兵养民’。岂可更以兵求安?夫兵者,凶器也,非圣人不得用。臣以为,当以礼义感诸部,以诏书招抚李郭,不战而屈人之兵,此王道也!”
“王道?”殿角,有个沉重低哑的声音笑了笑。声音并不大,却沉得像一块铁,落在众人耳里。众目随声而动,见高顺不知何时立在殿阶外的阴影里。阴影将他脸上的棱角吞了一半,只留下一双安静的眼,不怒自威,“臣无知,只知军里有个词,叫‘先杀再教’。诸公若要以礼义感化敌人,须先有礼义立得住——礼义要立,先要有人在。人不在,哪来的礼义?”
这话粗,却正。殿上有人冷哼,有人憋红了脸,一时无以应答。幼帝抬了抬眼,像被这句话惊了一下,抓着玉玦的手更紧,指节下的青暂时褪了一点。
陈宫趁势进半步,长揖:“请天子裁。”
中常侍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人快步上前,俯身在龙座旁低语。幼帝迟疑,目光从陈宫移到殿侧,那里有鹰扬之将的影,白日里也像火。半晌,他轻轻点头。
“宣尚书台,草诏。”中常侍扬声,“言:董卓既诛,军心未靖,命骁骑将军吕布领并州与郿坞诸军,出关节制三辅,期三月,清剿余孽,毋扰百姓,敢有违令者,军法从事。三月后,班师复命。其出入敕命,皆由尚书台下。”
一石落水,殿中波澜四起。有人欲言又止,有人暗暗咬牙,更多的人在打算——三月,很短;三月,很长。短到可观望,长到可布局。发言不必太激烈,反正三月之后,还有一次机会。空谈的好处是,永远有下一次。
陈宫俯身请笔,一笔一划,稳妥地把“谨奉诏命”四字写得端正,其下留空,待将军亲笔。字刚落,外头忽有一阵嘈杂,像风翻过一片旗海,哗啦作响,随即是短促的角声。
高顺眉梢一动。陈宫与他互视,皆知:李傕、郭汜试针来了。
殿中百官还在争一字一句的细微,未央宫外,城门的影子被奔马踩碎。西阙门外,一队乱兵趁着市井初开,装作背柴的行脚人,背篓下藏短弩,踩着摊贩的菜水一路挤到门洞下。门洞阴冷,石缝里长着细青苔,有人低声数:“一、二、三。”第三声还未落,短弩齐发,羽矢穿过晨光,在雾里带出几条细白的线,直奔门楼上的守卒。
“护牌!”张辽一声暴喝,铜牌如雨,“当当当”一连串响,羽矢打在铜牌上,火星四溅。陷阵营的前列早已立于门洞两侧,短戟、藤牌一交,列成“囚笼”,把门洞截成三截。先入洞者还来不及回头,已被六根戟柄从不同角度齐齐插住,像在泥里插了六根柱子。刀光翻起,热的血“扑”地溅到石壁上,又迅速冷下去,像雨点落入冬水。
“别乱!别乱!”门楼上有人喊。张辽不喊,他腰下发力,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带着几名亲骑从侧门杀将出来,往门外那股未成形的乱兵心坎上狠狠一撞。马蹄把泥水踏成细碎的花,花里有血。十余息后,乱兵如被风掀翻的草,倒了一地。余者惊慌而散,被市巡兵一堵,或擒或斩。
城内的百姓又一次从门缝里看见了血。他们没发声,只是很快把门关得更慢一些——慢,是因为多看一眼,那片披甲之列,就像在丈夫未归时,替他们撑住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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